第56章 願望
願望
客廳裏彌漫着水汽和清創藥混合的氣味,廚房竈臺的鍋裏滾着水,油煙機沒開,散得到處濕漉漉的。
何菁下了樓,看到梁思原好好的站在那裏,松了口氣。
一鍋面越煮越黏,直到燒幹水分,空氣變得焦糊,守在旁邊的人卻始終沒有反應。
何菁發現後走過去關了火,梁思原才回神,聲音鈍鈍的,“我會收拾幹淨,抱歉。”
何菁擡眼,記起他上一次做早餐,還是他剛上大學開學的那天。
那時候他也不願意走,向她提出晚一點再去,因為許忠的案子,警察上門調查,孟清只是過來說了幾句話,他便沒有再提。
“只有這些了。”梁思原把面包和果醬拿過來,在她面前放了一杯熱牛奶。
何菁坐下來,以為這是他的讓步和示好。
也許孟清昨天的話足以讓他死心,他已經認清自己的錯誤,不再執迷于那份青春萌動而生成的畸戀,等他在外面遇到了更合适的人,自然會明白什麽是真正的愛情。
兩個人彼此沉默無言,吃完了早餐,梁思原把盤子收到水槽沖洗幹淨。
“學校那邊,我還有些事需要交接。”梁思原話說得很輕很慢,像因思考而出神,“走之前回去一趟就好。”
他已經同意出國,何菁也不再強逼,“你安排好時間,我送你。”
“不用麻煩。”梁思原面容麻木,“我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何菁蹙眉,“你還要跟我賭氣。”
梁思原遲緩地搖頭,既不悲也不喜,平靜道:“我只是現在才認清,我不該對你有太多的要求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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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想說什麽。”
“你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傳承人,你對我付出的所有成本,都是基于這一點之上,我身上那些與此無關的旁支斜逸,對你來說都是一種負擔。”
“梁思原,你現在聽不進去,以後會明白,這條路我跟你父親都走過,我們給你的安排就是最好的選擇。”何菁說:“你再怎麽樣也是我兒子,我不會害你。”
“一個人的人生從來沒有最優解,這種掌控欲的借口蒙蔽不了人一輩子。你用母親的身份剝奪了我們之間平等的權利,我只是你教育的成果,是你為了驗證自己正确的産物,一旦你覺得我的樣子跟你的預期差別過大,就只剩下銷毀這一條路。”
“你做出那種讓人惡心的事情,就該想到後果,我如果是你說的這樣,早就該跟你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讓你去留學就有這麽大的意見,我唯一一個一勞永逸的機會就是當年就不該決定生下你。”
人在情緒之下口不擇言,何菁看不起自己的偏激,更憤怒于他的态度。
“我已經沒有什麽期望了,以後,也不會再礙你的眼。”梁思原從她身邊走過,何菁還坐在原位,聽到樓上關門的聲音,阖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當天,梁思原帶着收拾好的行李從家裏搬了出去,何菁給他報的語言班距離很遠,也沒有宿舍。
梁思原本來打算找個短期的合租房,跟着中介看房子的時候偶然遇到譚峰,才知道他跟趙陽就住在這附近。
即使趙陽百般不願,譚峰還是暫時收留了他,搬過去的當天,為了分擔一部分房租水電,梁思原在附近的燒烤攤找了一份臨時兼職。
青藝賽的頒獎禮梁思原沒去,他回學校的那天除了辦幾個手續走流程之外,只見了張谷春一個人,把謝臨的事說清楚,在他的辦公室待了不到半小時便離開了。
何菁已經提前跟他說過,張谷春對他轉專業出國的事只字未提。
畫室裏還有很多積壓的畫,他一走,這些東西就成了廢紙,梁思原思慮再三,還是清理出來,懷着忐忑的心給李信鴻寫了一封郵件,向他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和請求。
李信鴻聯系他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給他留了一個地址,又要了他的電話和賬號,給他打了一筆錢。
“《織羅仕女圖》我幫你收着,不會公開展出,其他的,算我的私人收藏。”
把畫交給他的那天,李信鴻對他說:“出去了處境再困難也要堅持,你是個有韌性的人,不該輕易退縮,像你童子功這麽紮實的已經很少見了,不要遇到阻礙就放棄,功虧一篑,再撿起來就沒這麽容易了。”
梁思原沒有輕易應許,只是道謝,李信鴻說:“以後有新的作品,記得拍張照片讓我看看,有什麽困惑,也可以寫信問我。”
離開前,李信鴻還在對他強調,“學習是要緊,但你記住,一定不要放棄你的基礎和風格,國畫需要人才,你在外面學到的東西,最終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
梁思原沉默,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一片迷茫。
外語班的生活很枯燥,時間緊,需要學習的內容很多,燒烤攤八點營業,他九點二十五才能趕過去,手臂還沒好,只能幹些傳菜擦桌子的活兒,老板看他年紀小,動作還算麻利,倒也沒嫌棄,每晚還管一頓宵夜。
譚峰下班練拳回來得晚了,隔三差五也過來買瓶啤酒跟着吃幾口。
“就打算這麽灰溜溜地逃了?”這天回去的路上,譚峰問他。
“她心裏沒有我,我繼續待在那裏,會讓她不安。”梁思原說:“那不是我的本意。”
“想通了就別像個死人一樣。”譚峰說:“你這臉色比家裏的地板都難看。”
梁思原不說話,譚峰瞥他一眼,“還有幾天就走了,別想太多。”
他的簽證已經下來,早上何菁的助理給他送來了其他需要的文件,學校的負責人也都已經對接好,機票定在下周三,還有五天的時間。
這一走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那時候西平胡同會變成什麽樣子?孟清呢?
梁思原停下腳步,心口隐痛,“我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離開前的最後一天,梁思原給孟清發了一條短信,約她在澹江公園見面。
孟清沒有回複,梁思原也沒抱有什麽期望,可那天晚上,他在臨湖的石階前等了兩個小時,在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之後,還是見到了她。
“要走走嗎?”孟清這樣問他。
“好。”梁思原只有答應。
兩個人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穿過綠蔭,路燈的間隙變大,光影暗下來,遠處拉手風琴的聲音也越來越稀薄。
梁思原慢慢意識到,孟清在把他引到一個無人的荒僻處,她還願意最後再見他一面,可她并不希望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被任何人看到。
“這邊。”梁思原出聲,領她在一個安靜的石臺上坐了下來。
亂石叢中,闌珊的竹影落在身上,空間狹小逼仄,孟清沒有再回避,與他并肩坐着。
是她先開了口,對他說:“到了那邊,記得照顧好自己,之前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們都不要放在心上。”
“你可以忘了,但我會一直記在心裏。”梁思原并未應承她的話,把帶來的東西遞給她,“我要走了,就不能再替你保管了,還是還給你,否則的話,我這一生難安。”
孟清一眼便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小弟,你不用這樣,你并不欠我的。”
“我不是傻子,你也不要再維護我了。”梁思原說:“比起你給我的,這些還遠遠不夠,只是我的能力有限,能還給你的只有這些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只是把它們用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你的父母,你的弟弟,還有你的丈夫。”
裏面的袋子換了新的,比之前更沉更厚了許多,孟清抿唇,看到壓在旁邊的一個文件夾,拿出來看了一眼,沉寂的心猛然一痛,詫異地看向梁思原。
“你留着,等拆遷的事定下來之後再拿出來。”梁思原盯着遠處漆黑的湖面,“有沒有用,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你用什麽跟他們做了交換?”
“諒解書。”梁思原淡淡笑了一下,“其實還是我賺了。”
“清姐。”他沉下一口氣,忍耐胸口那些涼風穿堂的冰冷壓抑,“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你說過,十八歲的生日願望很靈的,我可以存起來慢慢想。”
孟清擡頭,側目看到他紅了眼眶。
他并沒有看她,這些日子的掙紮同樣讓他變得憔悴,“我想了很久,連自己都覺得貪婪,我有很多的願望,希望你健康,快樂,希望許強能快點好起來,希望你的事業蓬勃,一生平安,事事順意。可想到最後,覺得那些都不過幾句祝福的空話,我十八歲的生日願望,是希望你能不受束縛,自由地做自己本來的樣子,至于其他的,我相信你都會得到。”
“你應該把這份願望留給自己。”孟清輕聲,“人的一生,也只有一個十八歲。”
“可我的十八歲,心裏想的只有你一個。”梁思原轉過頭,收斂好的情緒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還是如潰堤之水,在濃重的夜色中漫漶開來,“我是靠着你一次又一次的安慰和鼓勵,才一步步走到了現在,我不後悔我做的一切,可我不知道,天亮之後我到底應該怎麽繼續走下去。”
“我想過死纏爛打,厚着臉皮告訴你,我已經知道是我錯認了自己的心,以後我會跟你保持好距離,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害怕我的靠近。”他竭力想要止住那份顫抖,卻無能為力,自嘲地扯出一個笑,“可我說服不了自己,我還是愛你。”
“你不用再拒絕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知道,你是一個有很多的勇氣和力量,自己就能渡過難關的人,不需要我自作多情的幫助。”他像是受慣了傷,千瘡百孔的心在面對新的利箭襲來之前,便匆忙地舉起盾牌,傷口卻還是流出血來,低下頭,輕聲道:“可我還是愛你。”
情濃到極致,一顆心比紅寶石更加耀眼,言語不再掩飾,在她沉郁的生活裏掀起滔天巨浪,震耳發聩。
孟清不知所措,自從這層窗戶紙被戳破之後,她腦海裏便時不時閃過許多過去的畫面,有很多在當下不曾注意的,回憶起來竟也格外清晰,可她比誰都清楚這個錯誤的荒謬。
二十歲的愛,離她已經太遙遠了,遠到讓她感到震撼。
“如果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好似先前的坦白已經用光了力氣,梁思原聲音漸弱,“你會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孟清看着面前的人,将他的脆弱和孤勇盡收眼底,心口疼得要裂開,望着他潮濕的目光,百感交集之下,輕輕扯出一個笑,夜色朦胧之中,頹然而絢爛。
她伸出手安慰他的脊背,抹掉他臉上的淚痕,“那就把我的勇氣也給你,願你以後的路盡是坦途,就算我們得償所願。”
孟清盡可能讓自己平靜,卻還是在他靠過來抱住她的那一刻,被那些年少的淚水灼傷,覆在他脊背的手輕易地觸碰到他呼吸的起伏,好久,緩聲道:“你希望我為自己而活,每一句話,我都記下了,我也希望你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希望我們都能自由。梁思原,你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我不是不喜歡你,而是我不能,所以你不要為我難過,這世上好女孩有很多,你會遇到屬于你的緣分,我只是你青春裏的一個岔路,慢慢就會忘了的。”
她說:“你不要哭。”
那晚是怎麽分別,梁思原記不清,孟清給了他所有的體面,他在澹江路的分道口看着她離開,心卻還是碎在了那一步步漸行漸遠的距離裏。
“喝一點,還能讓你再睡幾個小時。”
燒烤攤已經關門,門前的臺階上,譚峰把預留的啤酒打開遞給他,“你這樣坐一夜也改變不了什麽,結果已經擺在眼前,你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梁思原接過那瓶啤酒,被譚峰碰了一下,仰頭喝下去,一雙眼睛被酒精催得更紅。
“我走之後,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酒喝到末了,兩個人都沒有醉意,譚峰望一眼遠處盯着他們手邊沒怎麽動過的烤肉的流浪狗,丢了一塊過去,說:“早知道你這麽麻煩,咱倆的事,就不該那麽輕易地一筆勾銷。”
梁思原沉默,片刻,在譚峰毫無防範之際,喝完最後一口酒,忽然擡手把那個空酒瓶砸在了自己頭上。
碎掉的玻璃濺在譚峰身上,他擰緊了眉頭,看着梁思原一動不動,平靜如什麽都沒發生過。
“這樣,我就不欠你了。”
譚峰沒說話,懷疑他也許真的離瘋不遠了,可這個人又永遠都是那副淡淡的樣子,血從發間流下來,淌過眼角也像毫無察覺,“西平胡同拆遷的事情,幫我看顧好孟清,許家的人不會輕易守信的,哪怕只是報個警,別讓她受傷。”
“我不幫呢。”
“算我求你。”梁思原遲鈍地看向他,“只有這一件事,最後一件。”
譚峰無言,梁思原便懂了,對他道了聲謝謝。
這一夜到底沒睡,早上八點多,譚峰把他送到機場,很想問一問,他到底還會不會回來,可這話說出來太像一句讖言,譚峰目送他離開,到最後也沒有開口。
目的地跨越大洋,飛機駛入雲層,梁思原靠在小窗旁,垂目看着陽光普照的故地。
他心裏的荒原已經燃燒殆盡,過往都變成穿身的雲霧,身體已是一個空殼,本該什麽都不剩了,可灰燼中仍有餘煙,記憶該怎麽遺忘,沒有人知道。
三年,五年,十年。
遙遙無期,也終歸有期。
可一個失去了燈塔的人,是否還有返航的資格。
梁思原閉上眼睛,良久,再次望向窗外的眼神麻木而疏離。
他慢慢記起來,昨夜分別的時候,孟清對他說了晚安,他卻沒有說一句再見。
回憶的暗河埋在血脈深處緩緩流淌,他無法釋然,卻只能告訴自己,算了吧。
他全部的愛,全部的勇氣,所有的義無反顧和盲目,都已經留在那裏了。
踏上異國的土地的那一刻,滿目的不真實感襲擊着他的頭腦,梁思原在迎新的隊伍前冷若一塊堅冰,心潮崩潰淹沒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可只是那短短的一個瞬間,在帶隊的老師回頭喊他的名字的時候,梁思原取下箱子,緩緩往航站樓外走去。
算了吧。
至少,他沒有讓自己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