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調任
調任
電梯上行,停在七樓的辦公室,推開門,偌大的平層以盆景和屏風相隔,假山流水,檀香倒流,古琴聲由後方而入,繞過不沾墨色的紅木長桌,筆架上吊懸一排的屍體,死寂地沉睡着。
“陳哥,你今天可又來晚了。”正在聊天的人一見他,擡手起身打招呼,“我特地從武夷山帶回來的極品大紅袍,就等你來品鑒品鑒了。”
陳泓沒作聲,走進去在空出的主位上坐下,旁邊的人這才開始泡茶,把第一杯送到他手邊。
“好茶就得泉水來配,這是我昨天托人空運過來的,那泉靠着靜山林木,不湍不死,喝起來清冽甘甜,你們今個兒嘗嘗,可能猜出到底是哪一汪來?”
“邵哥都這麽說了,肯定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名泉了啊。”人笑道。
邵奇樂呵呵正要說話,陳泓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最近上面調了個人下來,你們知道嗎?”
“知道啊,一個理事而已,他不是帶着自己那什麽項目?”邵奇看向身邊幾個座位。
“青年美術人才發掘計劃,去年立項的,他是發起人。”旁人提醒道。
“哦,下來選拔人才。”邵奇笑道:“那他這第一站得先從您這兒過啊陳哥。”
陳泓臉色發灰,端起被重新添滿的茶杯,“讀書的時候,我跟他有點過節。”
“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那算什麽過節。”邵奇語氣不改,“一點小摩擦,又沒怎麽着他,七年了,做人哪能那麽小性。到時候叫過來吃頓飯,工作能配合的咱都配合,真要刻意壓咱,咱就繞繞,水雲間的畫師,也用不着他這點項目增加含金量。”
“你不知道。”陳泓茶杯磕在桌上,眉頭跟着皺起來,“孫浩那幾個受賄剛被查,現在美協副職空着,這時候大費周章地調一個人來,不會只是選拔幾個畫師這麽簡單。”
“不能吧。”邵奇想了想,“梁思原嘛,他才多大,幹個副職,資歷也太輕了,就算靠着他家的門楣,那也不夠,那幫人不可能服他。”
“你別忘了還有李信鴻。”陳泓說:“梁思原回國連辦十二場巡回展就是他牽頭組的局,他在那邊本身就是青美協的副秘書長,對工作內容很熟悉,要真跟我想的一樣,我們以後辦展,得有他的批示,我擔心他會在這上面使絆子。”
“陳哥,杞人憂天了吧。”邵奇仍笑,漫不經心地轉了轉茶杯,“真像你想的這樣,這位子給他坐,他又能坐多久,那幫老家夥不可能聽一個毛頭小子使喚。李信鴻都退了多少年了,在北新使使勁兒也就得了,在咱們的地盤上,能怎麽着。論實權,市美協你父親才是一把手,實在不行,我家老爺子在上邊兒也說得上幾句話。何況水雲間那麽多畫師,他針對得過來麽,大不了再挂個別的名號,重新簽一批人,憑咱哥幾個的人脈,搞小動作,耽誤咱們賺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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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泓表情微松,邵奇說:“好了,別為這點事壞了咱們的興致。我聽說雪水煮茶湯色清亮,再有一個月就立冬了,等初雪一來,搞個火爐木炭,咱們也試試‘閑嘗雪水茶’的滋味是不是更雅。”
昨夜一場秋雨過後,深秋的風席卷了滿城的枯葉,在道路兩旁堆積成毯,車輪轉彎時碾過一角,推起一片寒聲。
美協辦公樓前,一行人已經在大廳裏等待多時,車子一到,彼此相觑一眼,立刻迎上去。
“原哥。”司機從鏡子裏向後看去,身旁坐在副駕上的程麗打完電話收起手機的功夫,梁思原睜眼,自己推門下了車。
程麗對司機叮囑一句,遲了一步抓過後面的大衣抱在懷裏,跟了上去。
“早就看過你的作品,接到上級通知我們就一直盼着,今天可算是把你盼來了。”人笑着擁上來,“梁主席,真是年少有為啊。”
“是啊,你小時候我們都還見過的,那時候我們就說這孩子性子沉穩,将來可了不得,現在看果然虎父無犬子。你母親身體可還好?”
梁思原擡手跟他輕握了下,“副職,暫代,多謝諸位擡愛,今日先談正事,不必敘舊。”
氣氛稍冷,很快有人解圍,“說得對,先談正事,大家都聚在這兒也是出于對工作的重視和熱情,天這麽冷,我們進去說話。”
人群中,梁思原看到邊上的陳文石,兩個人對上視線,颔首打了個招呼。
會議上做了簡單的陳述和交接,事後本訂好了地方聚餐,作為他的歡迎宴,被梁思原拒絕,一個個臉上都有些挂不住,陳文石卻讓他們都離開,自己親自送了一程。
“當年出國走得那麽倉促,如今學成歸來,十二場巡展,怎麽也沒回家辦一場。”
陳文石微笑着:“為了看你的畫,去年我和老付特意跑了趟北新,綜合材料,你的變化太大了,差點不敢認,雖然有別于傳統國畫,但能把中國元素引向國際,藝術類拿了個大滿貫,了不起。”
“近鄉情怯,何況您手下人才衆多,我不過在外面得了點微薄的成就,不敢争輝。”
“你過于謙遜了。”陳文石說:“年輕一代裏,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那也許是有些天賦絕佳之人,沒有得到自己應有的機會。”走到門口,梁思原接過程麗遞來的大衣,“畢竟我離開之前,也有過十分看重的後輩。”
“你是說謝臨。”陳文石心知肚明。
梁思原沒有接他的話,反問道:“陳教授這幾年可有什麽得心的收藏?”
“前些日子收了一套明成化年間的絹本,你要是感興趣,我讓人送到你門上,賞鑒賞鑒?”
“不必。”梁思原淡聲,“回國前,我得了一幅老者攜童子赴宴圖,覺得很有意趣,想到當年情誼,本欲帶來贈您以敘舊好,可昨日臨行才發現,畫是好畫,提字卻頗生歧義,藏在角落,令人生疑。”
“哦?寫的什麽?”
“嫉賢妒能之輩,欺世盜名之徒。那副畫的名字,叫《巧設鴻門》。”
陳文石對上他平靜的眼神,片刻,笑道:“看來你這次回來,還有別的用意。”
“我因為什麽而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任期結束之後,我要怎麽離開。”
陳文石了然,“你想要成績。”
梁思原看着他,“我要清正。”
鋒刃直指面龐,陳文石不确定他的意思,“這畫我敢收,怕是你也拿不出吧。”
“不錯。”梁思原說:“所以有我在這裏一天,有些人還是夾起尾巴,躲在他的下水道裏比較好。”
臨別的最後一刻,他撕破臉,陳文石表情沉下來,一言不發地看着他離開。
“我們在這兒的工作不會好做。”車子駛出大門,梁思原看向窗外,“要辛苦你了。”
“怕辛苦我就不會跟你過來。”程麗說:“我在這個崗位上這麽多年,什麽人沒見過,什麽事沒遇到過,我不怕他們為難。周部長打過電話了,讓你安心做事,不用怕得罪人,只是,我們初來乍到,你的态度還是太鋒利了點。”
“部裏若要施懷柔之術,就不會讓我來,既然是刀,沒必要藏着掖着。”
在北新就跟着他,程麗清楚他的作風,不再多言,轉而問道:“各部門領導都到齊了,今天沒有其他安排,現在送你回去嗎?”
梁思原望着窗外緩緩平移的建築,恍惚了一下,等車子駛過一個路口,說:“我在前面下,你們先回去收拾一下,不用管我,需要用車我會再聯系。”
西平胡同的拆遷改造已經全部完成,所有居民都搬到了西城的開發區,而他這七年間都沒有聯系過何菁,更不知道她現在的住址,他其實已經沒有家可回了。
但有一個地方還沒變。
譚峰的拳頭又一次揮過來時,梁思原凝神,還是沒能防住,第一次在他面前敗下陣來,亂了呼吸,坐在拳臺邊輕輕咳嗽了幾聲。
“你比以前弱多了。”譚峰光着上身,露出鍛煉得當的肌肉,抽出一瓶水遞給他。
“正常。”梁思原解下拳套,習慣性地捏了兩下右臂,“你還當我二十歲?”
“我年齡比你大,是你自己荒廢了。”譚峰毫不留情地揭穿他,“請你吃飯,就我們兩個,給你接風。”
梁思原應許,到了地方,還是過去的老館子。
“小陽結婚了,孩子馬上三歲,現在跑大車,一年到頭在外面見不到個影子。我前兩年攢了點錢,老板不幹了,我就把拳館盤下來,改了改,幹健身房。”
譚峰幾句話交代自己這七年的生活,問:“你呢?”
“去年回國,在北新的單位幹了一年,開了幾場畫展,剛調回來。”
“不走了?”
“一年的任期。”
譚峰往嘴裏扔一顆花生米,“成家沒?”
“你不是也沒有。”
譚峰擡眼,“還以為你能找個洋妞。”
梁思原沒說什麽,譚峰問:“去年回國的,怎麽也沒回來看看?”
“沒什麽可看的。”
服務員把最後一道菜上齊,譚峰一直看着他,“你跟孟清,這七年有聯系麽?”
梁思原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随後夾起一塊青菜,“我給她打過一次電話。”
譚峰等待着,不見他有下文,“然後呢?”
“沒有然後。”他神色平淡,把菜嚼碎了咽下去,對當年洶湧蓬勃的愛意只字不提。
譚峰靜了靜,拿過桌上的白酒,“喝點?”
“戒了。”梁思原拒絕,顧自吃自己的東西,全不把他當一個外人。
“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譚峰給自己倒上一杯,梁思原搖頭,沒有說話。
七年,譚峰曾以為他離開後也不會死心,還會再向他詢問孟清的近況,可是一次都沒有。
他摸不清梁思原究竟是什麽心思,便也沒有聯系過他,哪怕是西平胡同拆遷的時候。
本以為時間久了,也許他也已經放下了,可時隔多年再見,譚峰注視着他的沉默,意識到顯然不是這麽一回事。
“孟清離婚了,你知道麽?”
耳中忽地一陣嗡鳴,梁思原在那一刻渾身僵硬,許許多多堵在嗓子裏的疑問讓他聲息浮動,“什麽時候?”
“你走的第二年,拿到錢就離了。”譚峰獨自喝一口酒,“她沒要房子,本來在菜場那邊賣熟食,吳芳知道以後領人砸了她的攤子,她就沒再去過,我打聽了,說是跟着幾個外地人到南方做生意了。”
滿桌的飯菜再不能下咽,梁思原手指冰冷,意識到四年前他撥出那通被挂斷的電話的時候,孟清已經是自由身。
“早知道這樣,你還不如不走,說不定還有……”
“我不在她任何時候的選項之中。”梁思原打斷他的話,擡起的視線漠然,“當年的事情,早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