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理智
理智
風浪裏航行的船失去了自己的避風港,前路渺渺不可知,可拉起了帆,就沒有再回頭的理由。
梁思原在車上想了一路,到了地方本打算先去醫院看張谷春,攔下一輛出租車後,看看時間,又轉了念頭,先去了一趟T大,見了幼時相識的一位老師。
“一開始說是要開除處理的,老陳那邊也沒反對,後來又去找校長求情,給壓了下來。好歹也是自己手把手帶了這麽長時間的學生,還是舍不得,否則以這件事的影響力,肯定要讓他走的。”
“年輕人做錯事,沒必要一棒子打死,老陳還是維護他的,以後還有改過的機會,你就放心吧。”
“我怕的就是這樣。”梁思原自語,在對方的困惑中,問:“謝臨現在還在陳泓的工作室嗎?”
“剛才我還見他們倆過來簽字,好像是要去宿舍收拾東西搬出去,依我看現在這情況,他出去避避風頭也好。”
梁思原立刻起身,謝過他往外走,中途打聽了一下男生宿舍的位置,在林蔭道的路口上把拖着行李箱準備離校的兩個人堵了下來。
大半年沒見,謝臨比起從前簡直不像個樣子,頭發亂糟糟地遮住了烏青的眼眶,背也有些駝,人無精打采,像被裹挾在一團灰蒙蒙的烏雲裏,見了梁思原,連話也不會說了似的,怔愣之後只剩下逃避。
“張老師因為你的事躺在醫院裏,你一直不接電話,打算躲到什麽時候?”梁思原開口直言。
謝臨回過頭,眼眶立刻紅了,想說話卻被陳泓拉了一把,“他現在自己也不好過,我們都會幫他,就不用你來指指點點了吧。”
“我跟他之間的事情,跟你沒關系。”梁思原看一眼陳泓,又把視線落在謝臨身上,“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曾受過他照拂過的晚輩,你也應該去看看他,其他的,我可以保證不會有人逼你。”
“我……”
“他現在還在留校觀察期,需要随時配合學校的調查,除了T大和水雲間,不會去任何地方。”陳泓打斷謝臨的猶豫,斬釘截鐵道:“他跟你本來也沒什麽關系,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來打擾他了。”
“陳泓,你什麽水平你自己知道,我為什麽過來找他,你一定要我把話說明白嗎?”梁思原心中不耐,冷了臉看他。
“你有什麽可說的,現在誰不知道他的事情就是你舉報的。”陳泓如同被人踩了尾巴,表情狠厲,“那幅畫還是你給他看的,他高考沒選G大,你心裏憋着氣,你就是故意設計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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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你們用了什麽手段我不想談,我今天過來只是讓他去看望一下曾經的恩師,願不願意,讓他自己說。”
“少拿你這副做派壓人,你以為這是G大嗎?”陳泓聲音拔高,引得周圍的學生都看了過來。
正值風口浪尖上,兩個學校水火不容,眼下在別人的地盤上,謝臨擔心出事,咬了咬牙說:“原哥,你幫我跟張老師道個歉,我就……不過去了。”
“謝臨。”梁思原顧忌他年紀小不懂得其中的暗算,覺得他的性子太過懦弱,話不能挑明,道:“我無意拿往日的情分壓你,也要糾正,我們兩個之間從來不存在報複,圈子是小,可世間還有公理,一只手再大,也是遮不了天的。你若問心無愧,就無需對任何人道歉。不管到什麽時候,真相都不能向強權低頭,否則将來跪在那裏任人宰割的,一定不會只有你一個。”
“你什麽意思?”陳泓聽不下去想要制止,憋紅了臉。
梁思原沒有理會,對謝臨道:“人不怕犯錯,只要懂得及時回頭,撥亂反正,一切就還有機會,哪怕天大的困難,也是人扛過去的。你性情溫良,又有足夠的天賦,走出哪一扇門都不缺認可和幫助。怕的是羽翼未豐便已失去自由,自己不争,別人想拉也沒有門路,便就此消沉,直到所有光華都被磨滅幹淨。庸碌不是你的宿命,也不是趙阿姨對你期盼,你好好想清楚,高中三年,你挑燈苦讀,不分寒暑跑在那條求學的路上,把畫紙堆得半人高的時候,為的到底是不是現在這一刻。”
“謝臨。”他說:“求人不丢人,難關能過就不是麻煩,那些真心對你好的人,等的不過就是你一句話而已,髒水潑在身上尚能洗淨,同流合污,就再不可能翻身了。”
謝臨垂着頭,拳頭握得青白,陳泓臉色陰沉,悄聲道:“你別忘了你跟水雲間還有協議,你知道你現在走了要賠多少錢嗎,你養母的手術還做不做?”
重錘壓彎了脊背,謝臨嘴巴裏滿是鐵腥味,一忍再忍,在陳泓看出他的動搖,拉了他一把想把他帶走的那一刻,擡頭下了決心,還未來得及開口,被陳泓扯得一個踉跄。
在T大以來所有的恐懼湧上心頭,他看向梁思原,一聲原哥話音剛落,場面忽然亂了。
謝臨不知道到底是誰先動的手,他被人推到一邊,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圍的學生已經圍了上去,等保安趕到,陳泓受了傷,鼻子一直在流血,被送到醫務處,而他們兩個則被扣了下來。
謝臨渾渾噩噩,看着梁思原慘白如紙的臉色更是不知所措,憂心他仍在固定的手臂,不停地轉頭看他。
“不用怕。”梁思原捂着右臂手肘處,壓低了聲音,“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解釋,謝臨,我不會害你,等你離開T大,再來找我要個說法。”
謝臨不懂,保安在旁呵斥,為避免串供,不許他們說話。
陳泓鼻骨骨折,周圍的學生都一口咬定是梁思原先動的手,即使謝臨否認,也敵不過衆口。
校方聯系了G大的領導,陳文石趕來,沒有選擇報警,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電話裏只說是個誤會,又獨自開車把梁思原送到了醫院。
“我跟你父親有過幾面的交情,你的畫我也看了,《白鶴歸春晚吟笛》,拿獎毫無懸念,可我覺得你的優秀不止在這一副,我們應該給你更多的肯定。我一直都想見你,本來以為能在青藝賽的頒獎禮上跟你重新認識一下。”
在車上,陳文石說:“我是真的很欣賞你,也向很多人推薦過你,我不想跟你之間産生什麽誤會。”
梁思原倚在靠背上阖目忍痛,沒有理他。
“謝臨的事情,你放心。”陳文石落下這麽一句,“我不是用完就翻臉的人,有別的法子我不會這麽做,只要他穩穩當當的,不做什麽背信棄義的事情,我保他後半生起碼吃穿不愁。”
“我對事不對人,我知道大家鬧掰了誰都不好看,可張老師的任務落到我頭上,您得讓我有法子交代。”梁思原緩緩開口,“總不能只有我一個人讓步。”
陳文石笑笑,“張谷春是迂腐了些,你說吧,想怎麽樣。”
“讓他離開T大,其他的我不管,他以後去哪兒,跟誰簽什麽合約,我都不會幹涉。”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其實以你的條件,走到哪裏都有人搶着要,不用拘泥于過去,那些師門規矩,早就是過時的老封建了。”
沒有回答,醫院門口,陳文石跟他一起下了車,“你母親是個非常講信譽的人,我之前曾經跟她合作過,大家都很愉快,我相信你的家風所使,希望你也不要讓我為難。”
“我們之間沒有沖突。”梁思原說:“您可以放心。”
陳文石複又笑了一下,“陳泓動手,是他的不對,改天得了空,我讓他給你登門道歉,以後常在一起,還需要你們相互照拂。”
梁思原默然,獨自去拍了片子做完檢查,折騰了半天,重新固定後拒絕了醫生留院觀察的要求,只開了幾瓶消炎的藥水。
身體疲累,他趁輸液的功夫靠在椅子上睡了一會兒,快要結束的時候,迷迷糊糊感覺到暖意,眼皮沉重,好長時間才慢慢睜開,望見一個人影。
夢與現實交織錯雜,每一次抽離都帶着絲絲縷縷的痛楚,可當他真的看清那張臉,掙紮而來的清醒又仿佛跌進了更深的幻境。
見她要走,梁思原猛地坐直了,蓋在身上的衣服掉在地上,“清姐。”
孟清一頓,沒有回頭,“我去買瓶水。”
梁思原心悸不止,理智落入下風,擡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別走。”
孟清一驚,倉惶擡眸望見他的目光,被燙了一下,又低了下去,“你別這樣。”
“你怎麽會在這裏?”梁思原勉強平複自己的情緒,心跳卻平靜不得。
“你們學校本來是想聯系你媽媽的,電話沒打通,就打到了我這裏。”入校時候的緊急聯系人,依照何菁的意思,填了她們兩個的號碼。
“所以,你知道我有事,立刻就趕了過來。”抛下許強,自己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能找到這家醫院,不知道問了多少人。
“我給你打過電話,你的手機沒電了。”孟清沒有正面回應,“一會兒輸完液,我送你回學校,然後就回去了。”
“你趕了這麽遠的路,就只是為了來看一眼麽?”
“如果你出事,我沒辦法跟你媽媽交代。”
“我們兩個之間的事,跟她沒有關系。”
“沒有我們。”孟清回頭看向他,“我照顧你,從來都是因為她對我好,我理應報答,不是這樣,我根本不會認識你。”
“可已經這樣了。”梁思原站起身,扯掉了手背上的針頭,“你能說我們之前的相處都是假的,我從來沒有讓你感到開心過嗎?”
孟清被他吓到,看着他手背上的血流出來,抿唇藏起險些脫口而出的話,改言道:“我說過,你不能把你的錯覺當做對我的期盼,我對你從來都沒有那樣的感情。”
“我知道,我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我沒有奢求過你能對我動情。”那雙注視的眼睛脆弱,卻潛藏着危險,一步步逼近,融化的水是血,破碎的刃鋒利。
“我不明白,許強他那樣算什麽,我到底比他差在什麽地方?憑什麽他就能得到你的青睐,憑什麽他們那樣的人就可以随意踐踏你的真情?”
孟清被他逼到牆根,退無可退,被迫與他對視的眼睛裏藏着慌張,可在那之下還有什麽,梁思原讀不懂。
“小弟。”孟清還是一如既往的溫聲,“你變了。”
“我沒有。”梁思原抓着她的手微微收緊,“現在才是我本來的樣子。”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理智的人。”
“對你不是。”
“那你想要怎麽樣呢?你覺得我們之間真的可能嗎?”孟清說:“你才二十歲,你還在讀書,你的年齡,你的圈子,完全都在我的世界之外,我只是一個渴望守着自己的家庭,相夫教子平穩一生的女人。我已經不年輕,也不懂藝術,更沒有什麽學識見解,你的生活離我太遠了,你現在只是用自己一時的新鮮感對我發出邀請,你根本沒有想過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可是二十歲的愛就不值一提了嗎?”梁思原聲音顫抖,忽然的哽咽壓抑了呼吸,“我很遺憾在我什麽都沒有,最糟糕的年紀遇到你,我做了我能做到的全部,我不知道我要怎麽才能證明,我的真心不比他更少分毫。”
他想說,能不能給他一次機會,就等他一年,等他畢業了,他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可他不敢,只有進一步沉淪,祈求的語氣,“我可以不讀書,除了畫畫,我還能做很多別的事情,我手裏還有一點積蓄,只要你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
“梁思原。”孟清打斷他,眼神變得失望,“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期待,你說這些是把我放在什麽地方,你的愛就這麽廉價,只有讓對方難過這一條路可走嗎?你現在只是在用你的自毀來綁架我。”
心口被狠狠刺了一刀,千百種情緒擰作一團,讓人在窒息中感到恐懼。
“你不要再逼我了。”孟清輕輕推開他的肩膀,微不可聞道:“你有你的陽關道,我不是阻攔你的一道坎,以後你過得好也罷壞也罷,都跟我沒有半點關系,我有我的路可走,你只要對你自己負責。把感情當籌碼不是深情,只是私心,我已經說了拒絕,你就不要再糾纏了。”
“我的感情對你來說,只是糾纏嗎?”梁思原不肯放手,“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有家庭了。”孟清掙脫不開他的束縛,無可奈何地洩了氣,“梁思原,你放開我,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不要再試探我的底線,我不可能跟你有任何發展。”
“那你為什麽要過來,我是死是活也與你無關。”
孟清沉默,點燃他的一絲希望又很快熄滅,沉靜地對他說:“你沒必要說這樣負氣的話,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希望你能過得好的,可如果你不能改變現在這樣的想法,就把我的號碼删掉,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皺皺巴巴的心在千瘡百孔中被粉碎,梁思原腦中嗡鳴,後悔他為什麽會那樣沖動,後悔他怎麽敢對她有所質問和要求。
過道裏有人經過,好奇地向他們的方向張望兩眼。
孟清忍耐不住,再一次嘗試掙脫時,梁思原放開了抓着她的手,兩個人站在那裏,一時間都不知該怎麽打破眼下的僵局。
一陣鈴聲響起,孟清略顯倉促地從身側的小包裏拿出手機,看一眼屏幕,人略微僵硬,抿唇帶着一股接近于羞愧的情緒,接起來輕聲道:“何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