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灼烈
灼烈
夏日将至,西平胡同裏陽光燦烈,灼灼的光芒啞口無言,喧鬧的蟬鳴在某一刻陷入了寂靜。
“你沒必要那麽沖。”關上門,譚峰在窗邊點上一根煙,深吸了一口,說:“想想以後怎麽辦,別把自己的後路斷了。”
“我不在乎。”
譚峰回頭看他,背着光的陰影裏,那張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仿佛胸中早已懷着某種預知,便就此下定決心,飛蛾撲火,奔着那份灼烈的滅亡而去。
“你小心将來後悔。”譚峰說:“人不是到什麽時候都有機會回頭,不要鬧得太僵,也想想你的家人。”
梁思原沒說話,人在混沌中聽不進半個字,反而在他提到家人的那一刻滋生出更多的叛逆。
手機裏許多沒有回複的信息,每一個都代表一件尚未處理的事情,還在不斷地有新的進來,積壓在那裏,催命一般。
呼吸燈閃爍,一直到電量耗盡,梁思原坐在床邊的角落,從頭到尾一動也沒動。
空洞的心只是機械式地跳動,等到外面的路燈亮起來,光影透過窗子投射在他身邊,大腦被扯動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想到律師也許會聯系他,協議的事情應該盡快解決。
梁思原拖動麻木的身體,找出充電器把手機開機,屏幕剛亮了一下,他聽到外面的門鈴聲,人愣了愣,偏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鐘。
時間已經很晚,每一個來訪都顯得不合情理,他猜測也許是陳威或者別的誰,知道了他跟陳科的談話,來了解一下情況,也或許是何菁怕他惹事提前趕了回來。
下樓站在門前,梁思原自覺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打開門看到呆呆地站在那裏的許強時,他滿腦子只剩下空茫茫的疑惑,一瞬間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覺。
“小清,讓我把這個給你。”許強說話的語速比從前慢了許多,伸出的兩只手上也全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有新有舊。
梁思原不作聲,許強便一直舉着那個鼓鼓囊囊的紙袋。
那是他還給孟清的賠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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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說的,讓你拿回去,我們不能要。”許強嗓子啞啞鈍鈍的,像一顆被錘去了尖頭的釘子,被锉刀打磨得坑坑窪窪,“你幫我們的忙,不能讓你吃虧,你不欠我們家的,我們家也不能占你的便宜,欠你的恩情。”
“這都是她說的?”梁思原一顆心被他幾句話刺得鮮血淋漓,血肉破碎。
許強點了點頭,梁思原問:“她還說了什麽?”
思考對他來說太過困難,許強悶在那裏張着眼睛想了很久,自己跟自己确認過,才搖了搖頭,往前走兩步,把紙袋塞到他懷裏,“你拿走。”
他不知輕重,推搡了一下,碰到梁思原固定中還未痊愈的手臂,忽然襲來的疼痛在此刻像極了一種耀武揚威式的打壓,讓梁思原握緊了拳頭。
可随着紙袋落在地上,他擡頭望見許強那張不知世事的臉上懵懂的神情,無數憋悶凝成的怨憤就像一記重拳砸在棉花上,無力而沉悶。
許強蹲下去撿起來,用袖子擦掉上面的土又遞給他。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孟清,所以她說什麽,你都一定要做到。”梁思原開口,語氣是涼的,連那點笑也顯得怪異。
許強看不出他的諷刺,只聽到喜歡,聽到孟清,便樂呵呵地點頭。
“那你覺得她跟你在一起,過得快樂嗎?”
問題超出了他現在能理解的範圍,表情又變得呆滞。
梁思原說:“你在胡同裏一直都是個好人,可只做好人不夠,你要保護孟清,就該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決斷,你喜歡她,就不能把她拴在這裏,讓她變成你家裏人的靶子,你應該為她争取自由,而不是為了一己之私,不斷地讓她退讓難過。”
“沒有。”許強聽不懂,直覺那不是什麽好話,連連搖頭擺手,“我不會欺負小清。”
他對自己先前的失控模糊迷離,急于否認,更缺乏思考的能力。
梁思原無意逼他,更不希望他重回癫惘,許許多多想說的話,到最後只凝成一句:“你如果愛她,就不能總是讓她受委屈。”
他知道許強一時半刻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也知道對方的倔強,接過那個信封,說:“你幫我告訴孟清,我闖的禍我自己承擔,是我的債我認,讓她不必為我開脫,這筆錢我不會動,只要她需要,随時來取,否則我跟她之間,永遠算不上兩清。”
許強本能地點頭答應,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心滿意足地往回走。
梁思原一直看着他回到家中,才關上門,打開袋子。
孟清拿走了那封信,只把錢還給了他,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空曠的黑暗之中,他被遺棄在荒原,那些日夜奔波所做出的努力,并沒有把他們拉到平等的起點。
孟清過去對他太過溫柔,以至于讓他快要忘記了自己立于懸崖邊緣的處境,如今她不過用拒絕的手輕輕一推,他竟也覺得格外殘忍。
盆栽裏的植物今年遲遲沒有發出新芽,手機鈴聲接連不停,盡管已經挂掉了很多無關緊要的電話,也還是有一些避免不了的交代。
這幾日精神狀态太過糟糕,梁思原疲于應付,看到張谷春的短信時,才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麽。
“本來說是讓參賽者本人提交一份申請就能撤的,張老師都聯系好了,可謝臨一直沒消息,你又不接電話,就這麽一耽擱,那邊說是審核通過了,作品撤不了了。”
電話裏,唐成說:“昨天下午公布的獲獎名單,金獎是陳泓的《橫舟垂釣圖》,謝臨的《舊燕歸巢》評了三等獎。評審委員會除了這次報審的,還提名了你其他兩幅畫,說是改革綜合考量,給你的是青藝賽中國畫新人獎,也很厲害了。”
“這一屆的結果比往屆提前了至少半個月,公布前沒有經過複審嗎,謝臨那副畫不可能沒有一個人看出問題。”梁思原蹙眉忍耐頭痛。
唐成一支吾,梁思原便知道出事了,“你直說。”
“是T大的校刊不知道哪來的內部消息,先把名單爆了出來,賽方沒辦法,只能提前公開,還沒來得及走複審。”
唐成說:“而且昨天出的結果,今天就有消息說謝臨抄襲,還說就是你向組委會舉報的,是為了報複他背叛師門。謝臨的師承這事兒,T大那邊很多人都有意見,鬧得沸沸揚揚的,現在你們倆的獎項都要單獨複核,張老師正為這事在院裏開會呢。”
“陳泓參賽,陳文石是評委之一,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怎麽都會給他面子,我看他也沒想跟你鬧僵,應該不會針對你,你的作品資歷是這一屆最好的,拿這個獎實至名歸,不用擔心。”一旁的吳曼拿過電話,說:“謝臨臨摹古畫是實錘,他敢在這種賽事上作假,就該有心理準備,但他畢竟也是陳文石費心挖過去的學生,掩不過去,頂多是取消成績通報批評,對他這種起點的人來說,提早敲打收斂一點也不是壞事。”
梁思原不贊成,沒力氣跟他們解釋,沒有回應。
吳曼問:“你還好嗎?老師說你生病住院了,怎麽這麽突然。”
“沒事。”梁思原說:“我晚幾天回去,賽方有什麽消息,你們再通知我。”
吳曼答應了,到了第二天傍晚便給他打來電話,關于他的複核已經結束,成績有效,賽方也對他個人的榮譽資歷及作品審核投票過程作出了公示。
在吳曼發來的圖片裏,梁思原的名字下面密密麻麻跟了一串作品名錄,讓他自己都有些恍惚,記不清他到底是在什麽時候走過了這麽遠的路。
青藝賽認可了他的成績,他最擔心的謝臨卻遲遲沒有結果,反而是T大那邊謝臨的作品随陳文石小組參加其他地方性畫展,在收官後拍出高價和部分被館藏的消息先傳了出來。
畫室的其他人,包括張谷春都覺得陳文石會保謝臨,把這件事的性質定義為對古畫的借鑒性臨摹和對傳統的致敬,可當官方通告一出,白底黑字上蓋着紅色公章。抄襲成立,取消成績并列入黑名單,永不錄用幾個字刺辣辣地擺在了衆人面前。
從謝臨初露鋒芒以來,T大一直把他跟陳泓綁定在一起,用山水雙子星來形容他們兩個,沒人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陳文石作為評審,對結果的幹預非但沒有從輕,甚至稱得上從重,殺雞儆猴,用謝臨開了嚴懲肅清的刀口。
“他之前參展的畫現在也很受争議,買畫的人已經找到T大要求賠償,說不公開道歉就起訴。”唐成靠在走廊上壓着聲音說:“張老師知道的第一時間就找了陳文石,倆人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回來就病倒了,我們幾個這兩天輪流陪着,還沒敢告訴師娘。”
“謝臨現在還在T大?”梁思原問。
唐成嗯了聲,“校內給他記了大過,暫時沒說別的。”
“鬧成這樣,陳泓的工作室沒跟他撇清關系?”梁思原蹙眉。
“沒有,我打聽了,謝臨出事後一直在那邊沒出來過,他們都說是陳文石恨鐵不成鋼,本來要大義滅親,但陳泓顧念師兄弟的情分,想關起門來教訓,私下揭過去,還把他留下。”
“我知道了。”梁思原把配好的消炎藥咽下去,起身道:“你們照顧好張老師,其他的不用管。”
“師弟。”唐成聲音都在打顫,“你快回來吧,我真受不了現在畫室這氛圍,我真要吓死了。”
取下外套,梁思原沉眼,“好。”
幾天前,何菁給他發了條信息,讓他待在家裏等自己回來,梁思原一直沒有回複。
走出門,西平胡同還跟往常一樣,那幾個站在外面曬太陽的鄰居見了他卻像見了瘟神一樣,彼此交換個眼神,匆匆地躲開了。
梁思原冷着臉,對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只覺得陰森中透着腐敗的惡意,往日見了面笑着打聲招呼的人,今日遇到誰都平等地帶着戾氣,讓人不敢靠近。
他還記得當初他遇到許忠的那個電線杆,記得那一夜的車燈劃過後留下的陰影,肮髒的記憶卻在看到從轉角處出現,正經過那裏的孟清時破裂崩潰。
陰沉的臉色在孟清望見他的瞬間變得怔忪,梁思原僵立不動,孟清腕上挎了一個布袋,裏面是剛買回來的幾樣青菜,另一只手上提了一袋米,手指微微的發白。
下意識的,梁思原向前邁了一步,孟清卻只一眼便轉過頭去,加快了步伐從他身邊走過。
梁思原在原地僵硬了許久,後知後覺,不管他怎麽想,他毀了孟清的聲譽,就不能奢望,那句以後見了,依舊把他當弟弟看待,不會是一句謊言。
他們兩個之間,在那個秘密被戳破的當下,就不可能再回到過去。
誰又會把安慰的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