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道德
道德
漆黑的夜色被燈光攪得混濁,小院熙熙攘攘亂成一團,警笛聲被現場的混亂堵在外面,鬧哄哄的場面終于被拉開之後,耳朵裏嗡鳴作響的聲音還久久未息。
意識一直是清醒的,緊繃的神經催使着他冷靜地處理好每一個事後的待辦項,梁思原自己也不知道,最後的沉淪究竟是麻醉的作用還是身體實在太累,似乎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天幕便重演了一個輪回,再睜眼已是大亮。
窗簾被譚峰拉開一半,光鋪灑進來,延伸到他手邊,留下一道界限,散開、沖淡。
重啓的大腦像一個老舊的機器,卡頓而模糊地複盤着昨夜的事情。
“英雄救美,這次裝痛快了。”見他醒了,譚峰開口道:“小臂骨折,初步鑒定輕傷二級,許家那幫人已經拘留了。”
“孟清呢?”梁思原喉嚨幹澀,頭昏腦漲間覺得身體發沉,試了兩次都沒能坐起來。
“那家人都被抓了,她現在肯定是去見她沒人管的丈夫,夫妻團聚,過得比你好。”
譚峰抽出一根煙,看一眼他的手臂,“這次是沒有監控,場面混亂也沒人細究,你說什麽算什麽,不還手也就算了,自己撞成這樣,以為做個手術是鬧着玩的。一個畫畫的,右手打個鋼板,滿意了?”
梁思原盯着床頭的吊瓶沒說話,隔壁床的病人被推去做檢查還沒回來,病房裏安靜得可怕。
“你幫過我,我也勸你一句。”譚峰手裏的煙嘴捏扁又揉圓,“你為她做到這個份兒上,什麽情分都扯平了,她心裏沒你,你再繼續下去,說好聽了叫不值得,難聽一點,你這是插足別人的婚姻,想她好,你有什麽資格?”
“我沒有想過要向她索取什麽。”
“她現在是麻煩太多顧不上你,等她沒有了麻煩,你就是她最大的麻煩。”
譚峰冷言,“你以為你無怨無求地當一塊石頭,就能讓她踩在你身上從泥潭裏走出去?她自己沒有這個意願,你待在那裏只會是一塊絆腳石,惹人厭煩還髒了自己。”
麻藥勁兒過去,身體上下疼得莫名其妙,梁思原擡手遮住眼前刺眼的光,岔開話題問他:“我今天能不能出院?”
“發神經就去看看腦子。”譚峰把煙折斷,扔進了邊上的垃圾桶,“等拔了引流管看情況,怎麽也要觀察一星期。”
Advertisement
“手機給我,我沒那麽多時間。”梁思原又一次試圖坐起來,心裏沒由來地煩躁,想要扯掉針頭,被譚峰眼尖一把按住,“瘋了你。”
梁思原深吸一口氣,還沒開口,門被推開,兩個人下意識看過去,彼此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我去廁所。”譚峰識趣地起身,從孟清身邊走過,腳步略緩,反手把門帶上。
一夜過去,她看起來更加疲憊,頭低垂着,被剪短的頭發怎麽修理都是亂的,一側掖在耳後,一側落下來,遮住了臉。
梁思原微微張口,喉嚨卻黏住了一般,讓人失聲。
“你要喝點水嗎?”孟清先開口,沒有看他的眼睛,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梁思原盯着她,半響才點了點頭,視線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孟清搖起病床,把兌好的溫水送到他手邊,梁思原才活動麻木的手指,接過來抿了一口。
“我給你打了一份粥,你趁熱吃一點。”孟清始終回避他道:“我……先回去了。”
“清姐。”梁思原喚她,紙杯裏的水位上升,見她停下,言語又遲疑,“昨晚……”
“小弟。”
神思中游霧般的手觸碰到那層薄若蟬翼的紙,摸到一些後知後覺的真相。
孟清如夢初醒般凝視他的眼睛,話語輕飄飄的,“是我太遲鈍了嗎?”
一句話,夾雜着微弱的裂帛聲,一切都已明朗。
“不是。”長久的沉默後,梁思原喑聲,“我一直都很迷茫。”
“為什麽?”孟清呆滞,“你明明那麽優秀。”
“沒有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他們眼裏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只有你會這麽看我。”
“明珠蒙塵,也還是明珠,沒有我,你也遲早會醒悟過來。”孟清說:“你有大好的前程,不該跟我這樣的人扯上關系。”
“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麽不同。”
“小弟。”孟清說:“我已經結婚了。”
“我知道。”梁思原低聲,“是我卑劣,自私地動心。”
孟清無言以對,梁思原手指輕握,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擡頭看她,“可我昨晚說的都是真的,我想讓你知道,離開他你不是無路可退,如果……”
“沒有如果。”孟清打斷他可怕的言辭,“我不能跟你走,也沒有理由跟你走,許家再怎麽樣也是我的家,我的家事,不該讓你來參與。這次是我對不起你,我一直都只把你當弟弟看待,你年紀小不懂事,這些話我就當沒有聽過,以後見了,我還把你當自己的親弟弟。”
“我已經二十歲了。”
“你只有二十歲。”
看着她眼裏的慌張,梁思原緩了口氣,輕聲道:“你可以拒絕我,可我不可能再把你當姐姐。”
“這只是你的誤解。”孟清無法接受,“有一個人對你不一樣,你依賴她,這不是愛情,如果換一個人對你好,你也會産生同樣的感情,你需要的只是有人能拉你一把。”
“那什麽是愛情?你感激他就是愛了嗎?”梁思原反駁,覺察自己的過激,咬了一下下颌,隐忍之下藏了委屈,“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對的,我只知道,沒有其他人,我只遇到了你。”
孟清啞然,梁思原說:“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有勇氣走到今天,我不求你愛我,離開那裏,你想去什麽地方我都不會幹涉,我只求你對自己好一點,這樣都不行嗎?”
愛字說得赤裸,讓她渾身滾燙。
孟清覺得羞愧,眼眶被淚水充斥,聲若游絲,“這次不一樣,一走了之是容易,你要我怎麽做人。”
梁思原心間一空,一瞬間再說不出半個字。
昨夜他把孟清護在懷裏的時候,還以為長成的骨骼終于能化成羽翼,疼痛落在身上,他幾乎是帶着一種欣喜接受了它,可到這一刻,才明白那不過一個短暫的自欺而已。
西平胡同要拆遷了,孟清這時候離開,他跟許強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變了味,而她是那麽在乎意義的一個人,他又怎麽能不理解。
“我要回去了。”孟清忽略臉上的淚痕,“你好好休息,聽醫生的話。”
她好像還有話要說,可在原地站了幾秒,垂落的視線轉身背了過去。
“我從未想要破壞你的家庭,毀掉你的幸福,如果你過得好,我什麽都不會說。”
輸液管裏的血液回流,梁思原隐忍情緒,輕聲道:“我的卑鄙之處在于,我嘴上說着愛你,暗自卻慶幸于你的不幸,而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我自私地想要占有你。”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我至今為止所得到的一切,都來自于你的心軟和善良。”
“我也知道這些話說出來非常不堪,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無論将來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傷害你一分一毫。所以,你不用擔心,也不要怕,如果你還想繼續跟許強過下去,我也可以聽你的,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一個謊言被強調多少遍也不會成真,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卻都選擇了自己蒙上雙眼,躲避最後一刻的真實。
孟清沒有給他回應,梁思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好長時間,才放松繃緊到快要斷裂的神經,躺在病床上,在隔壁的病人回來時扯起被子蒙住了臉。
他在醫院只住了三天,離開前最後一個下午,吳芳的現任丈夫帶了些營養品過來看望,想跟他談談醫藥費和賠償的事情。
“警察那邊我打聽過了,這件事畢竟有點特殊,只要你出個諒解書……”陳科觀察着他的神色。
“律師應該已經聯系過你,你清楚我的條件。”梁思原說:“我沒有什麽可讓步的,你想讨價還價的話,還是去找他談。”
“我不是這個意思。”陳科尴尬地笑了笑,“但數額是不是太大了,而且當時動手的也不是只有她一個,她一個女人,這只是一個意外。”
“不是只有她一個,那就請您勸勸她,把她那些親戚朋友,尤其是吳英和許忠,把他們所做的事情都跟司法機關說清楚,我們再重新定責。”
“你要是這樣,大不了我們就耗着。”陳科拉下臉來。
“可以。”梁思原漠然,“反正人抓起來也關不了多久,民事方面起訴等流程,我拖得起,法院執行你也可以躲,挂上黑名單,大不了出門不坐飛機動車,不買貴重物品,你不是公職,對你也沒影響。”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
“對,那你兒子呢?也跟你們一樣?”
陳科愣住,譚峰辦好了出院手續回來,拎着鑰匙不耐煩地敲了敲門,“走了,快點。”
“您還是再想想,考慮清楚再來找我。”梁思原起身。
“我不是不願意賠。”陳科終于露出幾分急切,“我上個月剛出了點事故換了車,我媽受了驚吓身體不好,也在醫院養着呢,現在手裏實在是拿不出多少。要不這樣,我給你寫個協議,你給我點時間,我們分期付。”
“那就等你什麽時候付完,我再簽那份諒解書。”
“你小小年紀沒必要做事這麽絕吧。”陳科語氣提高,被譚峰伸手攔住沒有碰到他。
梁思原回身,看他的眼神透着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怪異,讓陳科禁不住退了一步。
“胡同那些傳言,你沒聽到過嗎?”梁思原話說得莫名,陳科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針對的不是你,只是人心裏憋屈,總得出一口氣,你為你的女人,我也有我的念想,你應該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麽吧。”
“你……”陳科結巴了一下,“這、孟清是許強的老婆,你要跟她在一起,也得跟她自己商量,他們倆願不願意離婚,我也說不上話,那孩子是個傻子。”
“我不用他們離婚。”梁思原說:“西平胡同要拆遷的事,你不知道麽?”
陳科心裏稍一斟酌,不敢輕易應許,“賠償款的事情,我說了也不算,房子畢竟是吳芳跟他前夫一起出錢蓋的,許強也是他親兒子。”
“錢你們怎麽分我不管,我只有一個要求。”梁思原看着他,“不管最後下來多少,至少給他們留下百分之十和一套住房,其他的,你們自己從餘額裏談。”
陳科不明白他的意思,見梁思原要走,盤算了一圈,先過眼前關答應道:“行,那房子本來就是許強的名,他又是那種情況,應該的,你要我怎麽保證,簽個文件還是寫個證明,都依你。”
“你自己答應不算,這份協議上必須有你和吳芳兩個人的簽字。”梁思原接過他手裏的諒解書,“律師會聯系你,你們商量好了,到時候我們交換。”
“你那東西有效嗎?”出了門,譚峰問:“他們可不是講理的人,你就不怕他們只是先糊弄你簽了再反悔?”
“不知道。”梁思原頭一陣發暈,“先去取錢,手術費還你。”
“周末。”
“找個機器。”
譚峰沒再說什麽,拿到錢,把他送回西平胡同,看他臉色難看,不放心送了幾步,聽到轉角有人在議論前幾天的事。
“真想不到小原那孩子會做出這種事,多丢人啊,他媽媽到現在還沒回來呢,知道了還不定成什麽樣。你說這讀書多了有什麽用,把孩子教成這樣,敗壞良心。”
“有什麽想不到的,你忘了他爸剛死那一陣,他不是天天跑出去鬼混,早不知道談了多少個了,也就是表面上裝得斯斯文文的,倆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孟清那種狐貍精,招招手他就過去了,沒這小的,她能擱這兒待住,跟許強過這麽多年?”
一幫人笑起來,“要不說還是她會享受,梁思原比她小十歲吧,倆人好的時候成年了沒,老牛吃嫩草,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話音剛落,譚峰沒拉住,讓梁思原直接走了過去,對面的人立刻住了嘴,他卻站在那裏,眼神冷淡地笑了一下,“怎麽了,我不能聽,還是你們造謠說不出口了?”
沒人接他的話,梁思原說:“孟清從搬過來到現在,到底什麽地方得罪過你們,鳳凰落到麻雀堆裏,就活該被排擠?”
有人不滿,剛出聲就被旁邊人拉扯了一下。
“有什麽要說的盡管開口,攔着她做什麽,我看你們天天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說個沒完,到底是舌頭明天就要掉了,還是覺得自己到不了明天。”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知不知道尊重長輩。”
“尊重?”梁思原臉上帶着笑,視線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最愛的就是長輩嗎,怎麽,你也想嘗嘗天打雷劈是什麽滋味?”
他意有所指,對方臉燒得通紅,在人群裏待不下去,扭頭要走卻被梁思原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全場的人都愣在那裏。
梁思原臉色冷下去,說:“我跟孟清之間的事,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不是你們造謠生事她根本不會知情,但既然已經這樣了,我也沒什麽可怕的。從今天開始,如果我再知道有誰在背後說她半個字,我搭上前程不要,也不會讓他好過一天。”
“既然你們願意說,就請你們把這話轉告給胡同裏的每一個人。”梁思原從幾個人中間走過去,“至于我個人的道德問題,就不勞煩各位來審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