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破碎
破碎
“師弟,七夕主題展,你畫這個,不太好吧?”
唐成對着面前的畫戰戰兢兢道:“你這諷刺得也太明顯了,畫面都透着一股驚悚,這怎麽過審啊。”
從陵江到淮德再到川陽,路程遙遠交通不便,梁思原對比了兩個晚上,買好了車票,規劃好沿途的路線,親眼看着車輛消失在路的盡頭。
孟清離開的第三天,梁思原坐在畫室的長桌前,人麻木如丢了一魂。
院校七夕聯展,會議後G大拿到的是最保險而經典的鵲橋會,其他學生大都把筆墨用在了兩個人愛而不得的憂愁和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思念,而被寄予厚望的梁思原,卻在半夢似幻間,用極淺淡的色調,勾了一副駭人的畫面。
角落被鎖鏈牢牢鎖着的箱子裏,夾着一角滴血的金縷衣。
牆上挂着一副完整的牛皮,鞭子丢在地上,枯瘦的女人坐在織布機前,邊上滿是精致的布匹。
“故事本就是一場騙局,我諷刺了什麽,真話也不能說?”梁思原言語帶着一股硝煙的氣息。
唐成沒敢吭聲,趕上張谷春過來,看到這幅畫,天天在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完成的,聽了他們的争執,評價道:“畫沒有問題,只是放在這個時間點太過不合時宜,這幅畫拿出去,你讓評審們怎麽判?”
“那就不合時宜,我不在乎他們怎麽想,這就是我對這個題材的唯一答案,您覺得不能用,就當我棄權了吧。”
梁思原說完,不等張谷春發表意見,就起身離開了畫室。
“吃槍藥了他這兩天?”唐成瞠目結舌。
張谷春皺了皺眉,一樣拿他沒有辦法。
“哎,師弟呢,我們的作品都照他和老師給的建議改好了,之前不是說好畢業展前一起拍個照嗎,今天剛好有攝影師過來,他人呢?”吳曼從外面進來。
唐成扯扯衣服,“你已經不是第一個這麽問我的了,他現在只要出了這個畫室門,天王老子都找不到人,照片還是我們自己先拍,回頭等正式展出時再給他補一張吧,那天他總不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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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吳曼勉強答應,“我跟老楊還說再讓他給參謀參謀的。”
單論畫技,梁思原還是個學生,可要論規則,論賽事評審,他比張谷春都更清楚明白。
這話說出來頗有野心,唐成摸摸鼻子,看了看邊上的張谷春,沒敢吭聲。
梁思原那副《織羅仕女圖》在校內審核就被卡了下來,張谷春找了他兩天不見人影,卻偶然在羅兆林之前的畫室裏發現了很多撕碎的底稿,雜亂之間,夾了一副人形扭曲的油彩,色調陰暗尖銳,軀體的筆觸仿若萬箭穿心。
滿地散碎,變形的線條詭異,花在泣露,鳥在飲血,枝幹生長中透着煞人的妖氣,流水間反射着刀子,鋒芒中傾瀉出憎怨與悖離。
人前,梁思原依舊保持着沉穩和善的模樣,平日的畫還跟從前一樣,甚至更精進了許多,工筆愈發細膩成熟,拿到哪裏都是能當做教科書級範例的标準。
張谷春一直惦記着他那些陰暗潮濕的畫和其中幾近腐爛的情緒,可除此之外,又找不到他身上任何反常的地方,沒有聲張,思考幾日後,只是私底下跟何菁知會了一聲。
傍晚挂斷何菁的電話,手機又震了震,梁思原低頭看了一眼,連忙把打包好的奶茶遞給顧客,跟旁邊的人打了聲招呼,擠過忙碌的後廚躲進洗手間裏打開了那條短信。
【小弟,謝謝你,我們已到川陽,家中一切都好,強哥的狀态也很穩定,不必挂念。】
不必挂念。
梁思原對着屏幕發呆,打了幾個字,删來減去,回了一句讓她照顧好自己。
孟清離開那天,梁思原幫忙收拾行李時,把之前攢下的的錢都取出來裝在信封裏,塞進了她行李箱的夾層,附了一封信寫明自己的虧欠與賠償。
他以為他們至少短時間裏不會再有機會見面,可不到半個月,梁思原收到一條短信,孫一帆給他發了一張公告通知的照片。
【哇,原哥,西平胡同這次是真的要拆了啊,看這規劃是要搞大動作,連我們這一塊的老小區也劃進去了,我媽說前兩天還有人上門做民意調研呢,我們以後搬高層了是不是就能做鄰居了,哈哈哈哈哈哈。】
梁思原皺眉,還沒回複,唐成拿着一摞東西進來,“師弟,老師讓你簽字填個表。”
看出他心情不好,唐成沒有多話,把筆遞過去,“都是這次全國青年藝術大賽的東西,趕着要用,作品的快遞憑證你自己留着,這次評選過程全公開,底下入圍作品的單子是老師給的,我都單獨訂好了。”
梁思原接過去翻了翻,目光掃過一個名字,“謝臨?他資歷夠麽?”
青藝賽作為一個權威賽事,參賽門檻的其中之一就是要求參賽者要有至少五次以上的展出經驗,參加過兩次省級或一次國家級展出。
謝臨雖然天賦過人,但入行晚,作品也少,至今為止,只有一個鑄墨杯的三等獎,參加過幾大院校的聯展。
“陳文石內推的吧,先報上,入圍了再補一下展就夠了。”唐成說:“他這個級別的教授,要捧一個人,肯定有得是辦法。他兒子不是也入圍了麽,研三最後一年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我總覺得他這回得憋點什麽壞,之前不是都傳陳泓的作品有他代筆的嫌疑,你也小心點,要有什麽內幕,勤打聽打聽。”
梁思原看着名單上附帶的作品掃描縮略圖,對謝臨那副《舊燕歸巢》的構圖越看越眼熟,翻到前面陳泓的《橫舟垂釣圖》,江天深遠,青山遼闊,大開大合,一時間讓他懷疑是不是賽事組弄錯了名字。
腦中意識到什麽,梁思原立刻讓唐成去找張谷春,自己一邊打電話,一邊打開畫室的儲物櫃翻自己平日做的素材本。
“譚峰,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電話一接通,梁思原定神,“我現在暫時走不開,你能不能去一趟西平胡同,幫我看一下最近許家那邊有沒有什麽動靜。”
譚峰剛練完拳,滿頭大汗地聽完他的話,張口便罵了一句,聽到他說謝謝,挂斷電話擦了一把汗,厭煩中還是套上衣服往外走。
“你是說,謝臨這幅畫是抄襲古畫?”畫室裏,面對梁思原找到的原作對比圖,張谷春愁容刻在臉上。
“這幅畫雖不是名畫,但畫技精奇,是宋畫山水遺珠,我曾經在給他的資料裏附過一份。”梁思原說。
張谷春不能相信,“他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孩子。”
“我知道,所以我懷疑其中還有內情。”
“您再看這副。”梁思原把《橫舟垂釣圖》的放大版打印出來放在他們面前,其他人不懂,可他知道張谷春應該明白,“風格筆法是不是很熟悉。”
謝臨的恣意灑脫,配上陳文石的老練純熟,再加以嚴謹組合,處處周到,意境技法天衣無縫。
張谷春不說話,梁思原說:“陳文石和陳泓到底做了什麽,我們不能确定,當務之急是把謝臨的作品拿下來,他的資歷本就有所欠缺,如果《舊燕歸巢》進了終選公開在大家面前,謝臨這輩子的藝術生涯就完了。”
“老師。”梁思原說:“我已經私下聯系過青藝賽的主辦方,您如果有其他熟悉的人,也盡快疏通一下,別讓事情鬧大,先把謝臨保下來,再談其他的。”
張谷春點頭,梁思原說:“我有點私事,明天請一天假,後天上午回來之前會去一趟T大,盡量跟謝臨見一面,我們随時聯系。”
“思原。”張谷春叫住他,語氣無可奈何,“如果你的猜想是真的,這次比賽,他們一定是有絕對的把握才敢這麽做。學校裏的老師們都很看好你,但這次的首獎,恐怕很難。”
“我不在乎。”梁思原語氣平緩,邊走邊說:“我要的從來不是名利,您不必擔心。”
離開畫室,他給謝臨的短信還沒有編輯完,譚峰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怎麽樣?”梁思原先開口問道。
“你還是回來一趟吧。”譚峰抽了口煙,“這種情況,我不方便露面,你快點,我盡量攔。”
腦中忽而挑起一縷嗡鳴,梁思原拔腿便往校門外跑。
一路歸程如煎如熬,凝滞的血肉包裹着不夠靈活的關節,讓人的動作險些失去控制。
即使再快,他趕回西平胡同時也已入夜,孟清家鎖着門,裏面卻有一道微弱的光芒從門縫裏透出來。
四下高牆阻隔,沒有地方可以攀附,梁思原深吸了一口氣,撿起牆根的一塊石頭朝鎖芯的位置砸了過去。
鎖頭是老式的,經不起撞擊,落地的那一刻,梁思原闖進去,一眼就看到客廳的燈亮着,而孟清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腳步急切,靠近後又忽然慢了下來。
剛才那麽大的動靜沒有驚動她分毫,梁思原緩緩在她面前蹲下來,看着她布滿傷痕的臉,那樣麻木的眼神,讓他不敢辨認,更不敢觸碰。
“他們找過去,說我在這時候跑,就是為了他們家的房子和拆遷款。”孟清遲緩地開口,“他們把強哥綁起來看着,一遍遍羞辱謾罵,是他們逼瘋了他,只有他沒了保管自己財産的能力,他們才能把錢從他手裏拿走,是他們在颠倒是非。”
眼淚流進傷口,孟清卻沒有任何感覺。
梁思原擡手在她擦破的眼角輕輕撫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我們先離開這裏,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等你休息好了,只要你想,你要做什麽我都會幫你。”
“你幫不了我。”孟清搖頭,“沒有人能幫我。”
“我們去G大附近找個地方先住下,他們找不到你的,許強這邊我想辦法把他送回療養院,等事情的風頭過了,如果房子真的要拆,簽了合同拿了錢,你們想去哪兒都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孟清還是搖頭,梁思原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這是你說的,清渠也有過泥潭的時候,你不要被自己吓到了,只要你保護好自己,就還有改變的希望。”
“孟清。”他握緊她的手,“你信我。”
言語懇切,孟清看着他欲要流淚一般泛紅的眼睛,彷徨的心飄蕩不定,在那一刻起了動搖。
黑夜裏的螢火閃爍了一下,她被他拉着,不過走出幾步,便被一道強光淹沒,停住了腳步。
剛才的響聲驚動了周圍的鄰居,拆遷在即,他們到底怕鬧出人命影響到自己的利益,才一起拿着手機舉着手電跑了進來,卻正好看到他們打算一起逃走的畫面。
手電筒的光打在他們身上,如同一支支鋒利的箭,梁思原将孟清掩在身後,攔住那些刺眼的窺探。
人聲叽喳喧嘩一片,胡同裏早有關于他們的議論,可今夜的事情,才是徹底将傳言坐實,一道道目光将他們徹底釘死在那根道德的恥辱柱上。
孟清臉色慘白,嘴裏呢喃了一句什麽,門外忽然闖進一個影子,猛地抓起邊上的水桶朝他們扔了過來。
“你個不要臉的□□,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梁思原一把拉過孟清,逆光中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吳芳一身煞氣地進來,身後帶着自己那一幫親戚,堵住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