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月夜
月夜
梁思原啞然,孟清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手背抹了一下臉,躲開了他的視線。
“為什麽不把他送到醫院。”
“好不容易才平靜一點,可能嗎?”
話剛說完,旁邊卧室裏傳來幾聲嗚咽,繼而是砰砰的碰撞聲。
孟清連忙跑過去,打開門,許強正縮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拿頭撞牆,嘴裏呢喃着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
“強哥,別這樣。”孟清拉他沒能拉動,伸手墊在他的額頭下面,唇線深抿,對他此刻的恐懼和崩潰毫無辦法。
梁思原沉默地跟過來,看了兩秒才靠近,一手安撫了一下孟清,一手攬住許強的腋窩把他往後拉開一段距離。
許強試圖掙開他的桎梏,手腳無意識地一陣揮打。
他的腿還沒好利索,梁思原沒吭聲,把人從地上拎起來甩到床上,見他一直在抖,滿臉淚痕和口水,扯過一旁的毯子把人裹了起來,讓孟清去拿了兩條毛巾,一條塞在脖子前面,一條墊在了腦袋後面。
許強被纏成一條蠶蛹般在床上抽動,孟清在一旁看着,對他此刻的狀态無能為力。
“他現在還有清醒的時候嗎?”梁思原問。
孟清點頭又搖頭,“我不知道,有時候他會變得很安靜,我跟他說話,他也應着,可只會點頭搖頭,說些好不好之類簡單的回答。”
“醫生之前有給他開藥嗎?”
“有,但最近吃了都沒什麽效果,我一直有跟陶醫生聯系,可現在這種情況,他也不好随意說什麽,只是建議我們去院裏,做物理治療。”
“那就去。”梁思原看着她,“我幫你聯系,今天晚上胡同沒人之後,把他帶出去送到醫院,白天我在那裏陪着,等他做完檢查,再趁夜把他送回來。這期間你照舊把院門打開,就當他還在家裏,這樣誰也不會知道,也傳不到她家人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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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清眼中透着驚異,從他的堅定中意識到他是說真的,“可是你……”
“我既然說了就能安排好自己的時間,我不會對你食言,你幫我的時候從來沒有怕過麻煩,我也一樣。”
“小弟。”孟清無言以對。
梁思原說:“那就說好了,今天晚上我找車在胡同口等着,我們一起把他送出去。”
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孟清猶豫再三,點了點頭。
胡同裏眼多嘴雜,為了防止吳芳她們忽然上門露餡,孟清還錄下一段許強的聲音放在屋裏,買了一把鎖在白天把卧室門鎖起來。
處處都做好了準備,當天淩晨,兩個人借着夜色,做賊一般把許強帶上車送到了醫院,一切都按照他們所預想的進行,沒有出現分毫纰漏。
梁思原拿了孟清的證件和授權,全程陪同許強做完了檢查,在經過孟清同意後,進行了第一次電休克治療。
“三天兩夜。”那天回去的路上,譚峰瞥他一眼,“吃得消麽?”
梁思原沒說話,後排車座上許強一直很安靜,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
車子在深夜的路口前停住,譚峰掏出一盒煙,捏在手裏碾了碾,看着他把咖啡咽下去強打精神的樣子,吐出一句:“你現在就是個笑話。”
梁思原下車的動作頓住,譚峰說:“你以前幫她也就算了,現在又幫她的丈夫,怎麽,以後還打算幫他們照顧孩子?”
夜風鑽進領口,如同一把剜刀将他上湧的血液與□□分割開來,頭腦混沌一片,臉頰擦傷般刺辣辣的滾燙,四肢卻冰涼,心跳都是愚鈍而僵硬的。
找不到反駁的借口,一雙手攥得發疼,最後還是洩了氣。
梁思原下了車把因為藥物作用而睡得昏死的許強拖下來,譚峰不幫忙,他便自己把人背了回去。
孟清給他留了門,這個點還沒睡,一聽到動靜便忐忑地跑出來,把人迎進屋裏安頓好,回過頭來又忙着往外走。
“太晚了,我炖了湯,你吃一點再走吧。”
“不用了。”梁思原拉住她,“我不餓,你也別忙了,早點休息,我該回去了。”
孟清眼神歉疚,“辛苦你了。”
“不辛苦。”梁思原視線落下去,很淡地笑了一下。“做弟弟的,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姐姐受為難。”
他心中有百種思緒,可看着孟清落在許強身上的憂心和關切,那些破碎的言語拾不成句,一旦凋落,便怎麽也撿不起來了。
他對她道了再見,離開後直接去趕夜車在天亮前回學校。
因為許強病情的不穩定,梁思原原本有序的生活變得雜亂而擁擠,借着學生會和賽事采風的名目,假條打了一大堆,課堂上也渾渾噩噩。
馬上快到畢業季,大家各忙各的,除了早被他收買的唐成每天心驚膽戰地看着他忙碌,別人都沒注意他的動向,倒真瞞了好一段時間。
“第幾次了,這樣反反複複,什麽時候算個頭?他現在除了不發瘋,跟剛開始有什麽兩樣,把人變成呆子,也不算治好了吧。”
兩個人站在醫院外面的綠化帶旁,譚峰說:“你這樣掏心掏肺,是覺得等她看清現實,就能為你離婚?”
“想什麽呢。”對他而言,這話似乎太過荒謬。
“那我真不明白你是圖什麽。”
梁思原抱臂靠在樹下,許久才說:“圖我自己心安。”
譚峰瞥他一眼,“你現在也不安。”
“比不作為要好得多。”梁思原想到之前孟清被吳芳他們欺負,他只能躲在暗處偷偷報警,那時候他沒有能力阻止和改變什麽,只從這一點看來,長大也是一件好事。
“我看她也快挺不住了。”譚峰扭頭,“她不是個心安理得求人的人。”
許強的狀況會在每一次回到家後的短時間裏趨于惡化,醫生建議他們換個環境,可他們一旦離開,這件事就再瞞不過吳芳。
在沼澤裏掙紮沉淪,是一個死局。
梁思原一路都在想這些話,譚峰看人是對的,當夜他跟孟清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他便從她的猶豫中懂得了這份心情的轉變。
“小弟。”安撫好許強後,孟清叫住了他,“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梁思原答應,等她拿了外套把門鎖好,一起沿着往常他晨跑的路線去了江邊。
淩晨的澹江路是寂靜的,月淡風輕,偌大的江面上漣漪也沒有幾分,一眼望去,零星的幾個燈影,附近沒有一個過路的行人。
天地都不被打擾,兩個人悄悄走進那片祥和,黑夜仿若屏障,暫時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繁雜,出門時憋了滿肚子的話,在這一刻都失語。
他們都太久沒有過這樣舒緩的時刻,不忍打破,便只剩下珍惜。
“我最近常有一些消極的念頭。”
一道車燈從面前駛過,孟清開了口,“我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跟着幾個朋友在成萊街的酒吧裏唱歌。那種環境免不了是有些亂的,一開始我心裏害怕,沒有演出的時候,就總躲在樂器堆的角落裏看書,不跟人說話,場地暗,也沒有人管我。強哥給他們送酒,偶爾累了也會在那裏坐坐,我們就是那麽認識的。後來,他保護了我很多次。”
“我當時就知道他跟常人不太一樣,根本沒有想過我們兩個會有什麽交集,可每一次我遇到困難,他都是沒有絲毫猶豫地幫我。我弟弟讀大學那年,他想也沒想就把他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當時我朋友都說我們兩個不可能,讓他死了心,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他也不放在心裏,還是對我好。”
孟清眼眶紅紅的,說:“其實我跟他沒有太多能聊得到一起的話題,我們說的東西,他常常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只是跟着笑,我以為他意識到之後就會放棄的,可那天我過去,發現他一個人在那裏低着頭費力地看一本冊子。強哥識字不多,是我們經理騙他,說那是我最喜歡的書,等他讀明白了就能跟我有話聊,可那只是一疊酒水單訂的廢紙。他看我不說話,還以為是他讓我生氣了,一直責怪自己太笨,有好幾次,他都在偷偷撿店裏的宣傳冊看,看不懂,就懊惱地打自己的頭。”
“本來沒有遇到我,他起碼能過得安靜平穩,不會那麽累。我們結婚,他給我們家的彩禮一分不少,衣服首飾,別人有的他都給了我。我說一句願意,他就立馬自己裝修了房子,家具家電也都買了新的,這麽多年,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在外面再苦再累都沒有抱怨過,反而一遍遍地叮囑,讓我不要虧待了自己。”
“他是個至純至善的人,如果有一個更好的女人陪在他身邊,不要有太多複雜的牽扯,兩個人順心如意,有個孩子好好過日子,這輩子也會很幸福。”
孟清說:“想到最後,終歸是我害了他。”
“他喜歡你,你能答應他,就是他的幸運,過得不好,不是你的錯。”
梁思原眼裏那些妒意和敵意卷了刃,“他是個好人,卻不能讓你幸福。你說過,感情不是彼此拖着,既然這樣,分開也不是一種錯誤。”
也許言語太過缱绻,也許月色太過含蓄,使對視的目光朦胧,霧裏看花,許多感情都模糊起來,邊界不明。
“可那畢竟是我的選擇。”孟清話語懸浮江面之上,風一動,根基便顯得不再堅實。
“你選擇的是這個人,不是這樣的生活,你決定得太倉促,根本沒有想過如果未來跟理想的不一樣該怎麽辦。”
“我接受他,就接受了他可能會帶給我的一切。”
“即使他傷害了你。”
“他沒有傷害我,他只是無能為力。”
“孟清。”梁思原凝視她的眼睛,“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的病竈不在于你,你救不了他。你現在做的,都不過是徒勞的拖延,只要吳芳對你們稍加阻攔,你所有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篑。一縷游魂,不知道疼痛是什麽滋味,難道你就一定要陪他在油鍋裏翻滾,在地獄裏受煎熬嗎,那不該是你的宿命,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可到底什麽才是更好?”
身影落在江面,被一陣風吹得碎了,孟清輕輕搖頭,對他說:“為什麽你們都覺得他不會疼,就算他病了,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他對我那麽好,我不能承了他的情,卻負他的義。”
“小弟。”深沉的夜幕之下,孟清望着遠處颠倒的城市,呼吸平穩而緩慢,“我想帶他離開這裏。”
水聲嗚咽,一道脆弱的圍牆在泠泠夜風中破碎,透明的血液淌進月色冰冷的華練。
梁思原靜靜地沉默了好久,輕聲問她:“我還能幫你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