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真情
真情
“行啊。”唐成跳起來,“考察團是不是有很多大領導啊,龍亮老師會來嗎,我特別喜歡他的潑彩。”
“名單裏有就會。”梁思原遞給他一份資料,“結束後有個座談會,采購茶點水果的事你來負責,一起的還有許教授那邊的兩個學姐,你幫着提提東西,多照顧一點。”
“放心,交給我,肯定不給你跌面兒。”唐成幹脆應道。
返校确認後時隔多日第一次去展會現場,看到展廳外的主題名稱,梁思原才真正明白這個接待人為什麽是他。
不在展出時間,館內只開了幾盞側燈,昏暗的燈光下,那些經過臨摹和二次創作的畫懸挂四周,光影神韻之間,真有幾分回到了石窟之感。
那些線條和意象屬于平寧一帶的民俗畫,當初這些作品的發掘和複原,就是由他的父親梁默平一手主持完成的。
這裏的每一幅畫都來自于他的團隊,走到最後,一副巨大的卷軸鋪開,上面筆墨繁捐,張弛有度,用了許多不同的筆法來還原了一副千年前平寧地區百姓的農耕生活圖。
景與人,勞作與信仰,新生與死亡,興盛與頹唐,盡數表現其中。
這幅畫完成的時間很早,梁思原只在兒時見過幾副草稿,知道父親将成品無償捐給了自己的母校,卻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它完整的樣子。
何菁沒有給它太多的修飾,保持了原始的裝裱,把位置放得很低,使人如同在畫中行路,随着腳步挪移,景色筆墨變化之間,時間與空間交疊,滄海桑田,蝶影迷夢,行至尾端大片留白之處,恍若隔世。
如此,他能出現在這裏的意義已經大過一切專業的解說,何菁的設計之中,把他也變成了展覽的一部分。
他也是他們作品的其中之一。
考察團如期而至,從下車開始,梁思原帶着接待的團隊,分分寸寸做得滴水不漏,事後借着茶歇的當兒,壓着憋得滿臉通紅的唐成去見了自己的偶像,幾句攀談之後,龍亮把自己帶來的一面題了“寧靜致遠”四字的扇子送給了唐成。
“我今天簡直像是活在夢裏,師弟,以後你說啥就是啥,我再也不嫌忙怕累了,一定全力支持你在學生會的工作。”唐成捧着扇子,仔細研究上面的款印,連看也沒看他。
梁思原掃了眼時間,說:“你去大會議室看看,打掃幹淨,剩下的水果點心給大家分了,我給師姐留的蛋糕別忘了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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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放心。”唐成應着,眼睛還沒從扇面上移開。
掃尾結束,一幫人正準備走,梁思原又被校領導叫住,返回展廳單獨接待了不在名單內的另一個人,今年已經八十七歲高齡的李信鴻。
年輕時候受過傷,李信鴻腿腳不便,坐在輪椅上仰頭看着最後那幅畫,開口卻道:“鑄墨杯我看了,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你父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未必有你這樣牢靠的基礎。”
梁思原站在他身後,意外于他的評價,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的比賽沒有不拿獎的,他要是活着,應該為你驕傲,也感慨一句後生可畏。”
李信鴻笑道:“你父親是個非常正直且堅韌的人,他身上有一股精神,在任何地方都頂天立地,穩得住腳跟,所以他說什麽,別人都服氣。從他走了之後,這麽多年他的團隊再也沒有出過突破性的東西,包括你的母親,甚至你師父張谷春也是一樣,你卻不是。你身上沒有他們的影子,人站在這裏,集幾家之長,卻自成一支,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十分難得。”
梁思原沉目,扶着輪椅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我有我自己的支柱。”
“孩子,前途無量。”李信鴻示意他離開,随着輪椅慢慢轉動,緩緩道:“國畫要多用真情,容不得分毫取巧,你已經不必跟其他人比較,往後的日子,得多問心。”
梁思原聽懂他的話中之意,應下,“晚輩受教了。”
“我來之前,去了你們的畫室。《曉妝覽鏡圖》,是一副好畫。好在何處,不遮掩。”
李信鴻道:“如果你不介意,四月份我有一個展出,想拿去給大家看看,給他們介紹一下,梁思原和屬于他的作品。”
梁思原頓了一步,遲遲道:“多謝前輩,那幅畫……”
他起了猶疑,李信鴻說:“不急,你可以慢慢考慮,你有顧忌,不願意也無妨,來日方長,我信你不會只有這一幅作品。我活到這個年紀,一把枯骨,只要相中的苗木根正,便願意化泥,你還很年輕,老頭子一時半刻也不會死,慢慢來。”
李信鴻是當世水墨泰鬥級的人物,也是少有的創作盛期如此之長的人,三十一歲成名,至今仍活躍在畫壇,當今書畫界叫得上名號的人,大都受到過他的指點。
李信鴻也來參觀了展出的消息一在畫室傳開,幾個人對梁思原的猶豫都顯得難以理解。
“你要是拒絕了李信鴻,信不信我當場自刎血濺你臉。”唐成拿着鎮紙往脖子上比劃。
梁思原看着面前那副仕女圖不說話,畫中的女子透過鏡子的裂痕看着她,面容破碎,目光是一道殘缺的刃。
“創作者創造了自己的作品,就不能害怕別人的評價,既然他認可了你,無論如何,你的畫已經成功了。”楊友安說:“你的路與我們不同,但也要抓住機會,不經磨砺是不會進步的,張老師是你的啓蒙老師,你在學校受到的教育對你來說太司空見慣了,你應該從這種舒适區裏走出去,去聽更多人的意見。”
“對啊,那可是李信鴻,這種橄榄枝你不接,勸不住你我都要後悔一輩子。”唐成扭頭看鄭鵬,“老鄭你說對吧?”
鄭鵬攥着手裏的筆,沉悶地嗯了一聲。
“好了,你們也別逼他了,他肯定有他的想法,你們讓他自己靜靜吧。”吳曼說:“都去幹自己的事,別圍着給他壓力了。”
梁思原心亂如麻,從奶茶店收工後,自己去找了張谷春。
“我覺得我是在拿別人的苦得自己的利。”梁思原心裏懸着的瓶碎,“我之前取材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可這幅畫一完成,我就只覺得自己可鄙,她越是看着我,那份不知情鍛成的箭就在我身上刺得越深,我沒辦法想象她被挂在牆壁上,一日日受盡別人的眼光和審判。”
他言語說得淩亂,張谷春緩了一會兒,看着他俯身掩面的掙紮,說:“這是你的誤區,你的痛苦并不是被你當做素材的人的感受,而是來自你自己。”
梁思原沉默,張谷春說:“人是人,作品是作品,即使你以人為底本,你的作品也不可能完全還原于人,其中不止有你個人的主觀色彩,還有材料、技法的局限。創作的本質是一種傾訴,觀者如何,千萬人自有千萬種看法。你畫裏的苦,在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屬于某個人,而應是苦這種滋味本身,這種情感越适用于大衆,便越能使人共情。”
“你不必因此而有負擔,愁苦是衆生皆有的時刻,何況你的畫裏還有一份倔強和執着,它并不負面,畫得雖支離,筆觸卻帶呵護之意,落在紙面這一方狹小的空間上,天地憐愛,生民堅韌。雖為仕女圖,閨怨之題,卻不乏剛強之筆。李先生眼光毒辣,這确實是你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
張谷春站起身,“但它終歸屬于你,你有決定它去向和未來的權力,如果真的不願意,放不下負擔,那就從心而定,不用在乎別人怎麽看。李先生是個很懂得愛護後輩的人,解釋清楚,他也不會因此就對你有意見。”
很久,梁思原阖目緩過一口氣,“謝謝老師。”
張谷春拍了拍他的背,“你這段時間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到你這個階段,不用太在乎結果,有什麽事盡力就好,放松一點,回去好好睡一覺,別想太多。”
梁思原點頭,沒有解釋。
當天晚上,他寫了一封郵件拒絕了李信鴻的邀請,李信鴻的回信很簡單,只說希望還能看到他更多的作品。
次日畫室裏炸了鍋,在唐成痛心疾首的時候,梁思原卻請了假,坐上了回家的車。
西平胡同裏,孟清家坑坑窪窪的大門換了新的,敞開了半扇。
陽光下,對面幾個坐在門檻上嗑瓜子的女人正朝這邊看着,嘴裏竊竊說着什麽。
梁思原在靠近門口時猶豫,聽到裏面的水聲,還是走了進去。
院裏的水龍頭開着,盆裏已經接滿溢了出來,裏面一大堆衣服沾着穢物。
梁思原伸手把水關了,往院子裏一掃,往日吃飯的小桌子被洗刷過,已經曬了個半幹,晾衣杆上搭着拆洗的被褥還在滴水。
“小弟?”孟清端着一盆污水從屋裏出來,驚訝道:“你怎麽回來了?”
梁思原回神,沒有回答她的話,“你這是……”
“我收拾一下。”孟清笑笑,“這段日子折騰得太亂了,打掃打掃換個心情。”
“我幫你。”梁思原沒來得及多想,接過她手上的水盆,孟清這次難得的沒有拒絕。
他把污水倒掉,換了新的把裏面的抹布淘洗幹淨。
這個時節水還是涼的,孟清拿了抹布去擦架子的時候,梁思原看到她的手被泡得發皺。
幾天不見,屋子裏又少了很多東西,梁思原注意到破損的電視櫃和屏幕上的一道裂痕,沒作聲,身邊的孟清蹲下去拿暫時放在地上的茶葉罐,卻遲遲沒有起身。
“清姐?”梁思原看出她不舒服,矮身去扶她的手臂,手剛碰到,孟清身體顫了一下,輕吸一口氣,躲開了他的觸碰。
“沒事。”孟清态度躲閃,“我沒事。”
她扶住木架,倉促間強忍着站起來,簡單的一個動作,臉色比剛才又白了幾分。
她還想假裝無事,将茶葉罐放回原處,邊上的抹布卻掉在地上,讓她一時僵住,眼眶飄了紅。
“小弟。”孟清輕聲,“你先回去吧,現在家裏亂成這樣,我也沒辦法招待你。”
梁思原看着她沒動,孟清擡頭說話,被他抓住了手,動作不粗魯,卻也沒能掙脫。
她衣衫寬松,袖口很輕易地便被挽起,露出了小臂的點點青痕,再往上一節,手肘上一大片還未結痂的擦傷。
“吳芳又來找過你?”梁思原語氣壓抑。
孟清搖頭,梁思原問:“那是趙豔?”
孟清還是搖頭,“陳警官常常過來,從那之後,她們再也沒鬧過了。”
“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總不可能是你自己不小心摔成這樣。”
“小弟,你別問了。”孟清抽出手,把袖子扯了下來。
梁思原蹙眉,看着院子裏的東西,想着她到底還會跟誰有接觸,忽然背後一寒,問出口的那一刻,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許強?”
孟清一咬牙,沒有答他的話。
梁思原後知後覺地想到一些可能性,在她想要逃出去回避,去洗那堆衣服時攔住了她,“連他都這樣對你,你還要幫他。”
“他不是故意的。”孟清擡頭,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他現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如果連我都不管他,難道要把他送回他媽媽那裏繼續被當一個牲口一樣對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