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圓滿
圓滿
“聽說他媽住六樓,就跟自己男人出去買個菜的功夫,用他弟弟擰玩具車的小螺絲刀把防盜窗給卸了,搞得滿手都是血,從空調外機上爬出去的,到二樓一踩空,人直接摔了下去,拖着斷腿跑了半宿才逃回去。”
公交車上,孫一帆滔滔不絕,“這事兒今兒一早都傳開了,說他半夜一見了自己媳婦兒哭得跟什麽似的,滿胡同都聽見了,太離譜了。”
梁思原抱臂靠在車窗邊閉目養神,孫一帆回過頭來,悄悄壓低了聲音,“雖然那男的聽着也是個爺們,但我還聽說,他媳婦兒趁他不在家,又談了一個年紀小的,倆人前幾天還當着他的面約會呢,就是欺負他是個傻子不懂,看不出來。”
平靜的湖面被一個浪頭擊得粉碎,梁思原睜開眼睛,“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這麽說。”孫一帆不以為然,“我之前還見過那女的呢,那麽漂亮一人嫁給傻子肯定不甘心,而且他還比她大那麽多,結婚這麽多年了,她報複性選擇找個小的也很正常嘛。”
“幾句謠言,學什麽長舌,壞別人聲譽。”
“哎呀,我這不也就是跟你說說麽。”孫一帆還是沒當回事,“你們家離那麽近,你怎麽都不愛打聽事兒呢,據說那小白臉也是學藝術的,家裏條件特別好,搞不好我們還認識呢。”
“一想到我們身邊居然還藏着個這樣的人,我大腿都要拍爛,你說他圖啥啊,那女的再漂亮也比他大那麽多呢,又沒錢沒背景的,還是二婚,還生不了孩子,太炸裂了。”
“感情不是拿這些來衡量的。”梁思原沉靜,“過分看重利益,談的是合作與交易,而愛人一旦開始增添籌碼,愛就已經變質,扭曲的內核本就配不上一顆真摯的心。”
孫一帆聽得莫名其妙,“講得這麽複雜,好像你談過一樣。”
梁思原沒應聲,重又閉上了眼睛。
“對了原哥。”孫一帆又道:“我們一會兒吃飯叫上華哥呗,咱那時候七零八散的,謝師宴都沒吃,前段時間我遇見他,看他變了好多,好像是跟師娘鬧了矛盾,正好咱們一塊兒熱鬧熱鬧,也讓他開心點。”
藝考時程慶華對他上了不少心,看望是應該的。
約好的人在機構門口集合,有幾個女生特意帶了花,程慶華本來還在上課,從窗外一看到他們便認出來,課堂立刻變成了師兄師姐們的介紹會。
有孫一帆在,永遠不會冷場,程慶華笑着跟他們每一個人說話,整個人從頭到腳卻再沒有從前的精致幹練,仿佛罩了一層灰撲撲的塵,烏突突的眼底盛滿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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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原。”程慶華點到他,“你是我帶過最好的學生,你的速寫我還留着,時不時就拿出來給他們看看,正好,你今天來了,來給你的師弟師妹們做張範畫,讓他們看看,能考G大狀元的應該是什麽水平。”
梁思原看了一眼,“您要再考驗一下我的色彩嗎?”
程慶華笑得深了,招呼他到自己跟前,“來。”
程慶華這節畫範畫用的是丙烯,講臺的矮桌上插了一瓶花,時間久了,已經開始枯萎,桌布也是皺的,畫面擠在一起,衰敗而顯得格外擰巴。
梁思原過去的色彩向來用得謹慎合矩,每一筆都有契合的程式,穩紮穩打,于無錯中尋求出彩之處,可這次一落筆,畫室裏就響起了一片驚呼之聲。
沒有底稿,沒有起形,鮮豔的大色塊如同幹旱大地上奔騰的濤濤江水席卷而去,填補了無數饑渴的罅隙,一筆筆蘸着生命之春,在紙上開出花來。
不勾型,型卻準得可怕,那些濃烈的顏色抹開,熱烈而不突兀,枯萎的花朵反而展現出炸裂的生命力,讓低下的頭也異常蓬勃。
朝氣不只屬于初生的花朵,還有同樣熱切地奔着宿命前進的花兒們,于是褶皺成了年輪,有限的生命在人們的視線中延長,變為半個永恒。
一幅畫,搶盡了風頭。
“讓你做範畫,你那是示範呢,還是炫技呢?”花團錦簇的畫室外,得了清淨,程慶華玩笑,神情間卻帶着滿意。
梁思原坦然,“讓他們看看美術生有多酷,不好麽。”
“哇,什麽啊。”孫一帆張着下巴,“原哥你這明明就是赤裸裸的大型勸退現場,什麽誇張的色感和變态的形體啊,太恐怖了。”
“孫一帆,你跟原哥認識這麽長時間,居然還沒習慣天才的光環,我們原哥什麽時候不恐怖,當年速寫全校無人能敵。”
“哎,不對,他明明也輸過。”孫一帆頭發都跟着跳起來。
有人笑着迎合,“對啊,聯考狀元嘛,吳珊珊。”
“對對對!”孫一帆來勁兒道:“0.1擊敗了我們的大魔王,簡直大快人心。”
“不過我聽說吳珊珊好像家裏條件不好,考上了G大油畫沒去,回老家當美術老師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大家看向程慶華,見他臉上露出惋惜之色,頓時肚明,聽他說:“所以你們還是幸運的,能順順利利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後都要更加努力,給自己搏一個好前程,有機會的話,也能用自己所學,回饋給這個世界一點什麽,就算沒有白來過。”
“為山河立傳,為熱血傳情,為百姓留名,于綿綿歷史長河的奔流之中萬古流芳,無愧于心也不負于藝,老師,我這暢想可夠狂妄?”一人笑着對程慶華道。
另一人嚷道:“那又怎麽了,少年人不狂妄算什麽少年!中國乃至世界藝術都多少年沒出過大家了,我們怎麽就不行,咱們搞藝術的就應該敢想敢幹,就要帶着我們自己的文化,走在世界的最前端,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們的作品,都記住我們的名字!”
一衆人乘興而來,帶着蓬勃壯志,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
酒過三巡,有人逐漸離開之後,周圍稍微安靜下來,一個聲音帶着餍足的感慨嘆了口氣。
“即使将來不能留名千古,求個桃李滿園,家和興旺,像程老師一樣,人生也多圓滿啊。”
程慶華沒接話,笑着搖了搖頭,借口起身去洗手間。
梁思原作為除了幾個女生外唯一沒喝酒的,安排好其他人回家的出租車,久久不見程慶華回來,覺出不對,買了包煙塞給門口的保安讓他幫忙看着點剩下的人離開,自己去找了一圈。
樓道裏漆黑一片,梁思原聽到那道微弱的哽咽聲時,一時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原地停留了兩秒,走過去,一側的感應燈昏黃,照亮了坐在那裏的人的狼狽。
程慶華喝了太多酒,頭也沒擡,接過梁思原遞上來的紙巾,胡亂抹一把臉,眼淚鼻涕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冷靜一點後,眼睛空洞地盯着面前的地板。
憋了太久的苦悶無人訴說,借着酒勁兒,忽略了師生的界限,程慶華開口,“我離婚了,就在前天下午,她讓司機來接我,我以為她是願意和好的,還很高興地買了花送給她。”
梁思原不言,程慶華說:“她家裏條件好,而我只是個普通家庭,她爸爸做大生意,一直看不上我,是她說她不在意,讓我聽她的,反正日子也是跟她過,她還說她喜歡藝術家,喜歡看我畫畫,在我開不了張想換份工作的時候讓我堅持住別放棄。”
“可你知道她最後說我什麽?”程慶華語氣又帶了哭聲,“吃軟飯,我死都沒想到她會這麽看我。”
“老師。”梁思原輕聲,“我送您回去吧。”
程慶華低着頭,梁思原伸手去扶,聽到他說:“人心善變,願意心疼你的時候對你百般溫柔,覺得你什麽都好,可一旦心硬起來,連一個挽留的機會都不會給。當初的承諾,那些半真半假的吹捧誇耀,即使當時是真的,原來真心也是有時效的。愛一個人再小心翼翼,等你不再是最能讓她開心的人,開始讓她覺得煩了,愛就成了一場傷人傷己的笑話。”
“您醉了。”梁思原說。
“是醉了,卻醒了。”程慶華笑了一下,笑意如投石入湖,很快不見了蹤影。
梁思原安頓好程慶華,回到西平胡同已經很晚。
他經過孟清的家門,裏面已經熄了燈,昏昏然回到家,何菁還沒睡。
“喝酒了?”從平板上的畫前擡頭,何菁看他一眼。
“沒有。”梁思原把外衣脫下來,“送了送同學。”
他把衣服放進洗衣機,緩了兩秒,出來仿佛随意提起,“聽說許叔的腿受了傷,您白天去看過嗎?他還好嗎?”
“骨裂,不要緊。”何菁淡聲,“孟清已經帶他去做了檢查,今天陳警官也對他們兩家做了約談,吳芳已經另有了家庭,那邊對她這些事情也很厭煩,有了這一次,以後應該會有所收斂。”
“但願。”梁思原到廚房熱了一杯溫牛奶,換掉了何菁桌上的咖啡,“您也早點休息吧,我明天中午回學校,上去收拾一下,明天就不再跟您打招呼了。”
何菁手裏的筆停下,嗯了聲,說:“你們學校近期有個展會是我做的,國畫院下個月的考察項目,領導們會過去參觀,我問過你們校長,到時候會讓你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去接待一下,你提前準備好,不要露怯。”
“知道了。”梁思原答應。
次日晨跑,他多帶了一份早餐放在孟清家門前久不使用的牛奶箱裏,給她發了條短信,偷偷躲在暗處看着她拿回去,見她精神還好,沒有當面道別。
鑄墨杯的獲獎名單已在內部流傳,只差最後宣示公布,梁思原提前知道謝臨獲得了山水組三等獎的事情,跟張谷春兩個人都忍着沒說。直到官方消息确認,他打過電話去道賀,那頭謝臨才剛睡醒,迷迷糊糊對自己得獎的事滿不上心,好一會兒,才懵懵然道了聲謝謝,語氣裏沒有什麽喜氣。
“你才剛入門,這個成績已經非常優秀了,不要驕傲,有不懂的多問你們陳老師,找我也可以,不要不好意思開口。”張谷春話語和藹,眼睛裏一直挂着笑。
謝臨老老實實應了,梁思原卻覺得有異,獲獎公示的文章又看了幾遍,目光停留在山水組一等金獎的那副畫上。
“怎麽辦,現在看他拿首獎我內心已經毫無波瀾了。”畫室裏,唐成拿着報紙,“不過幸好師弟轉了花鳥,他們T大今年好嚣張啊,山水畫雙子星都出來了。這個陳泓好像是陳文石教授的兒子吧,要麽說人家有傳承呢,這段時間都拿好幾個獎了。謝臨也是真牛,才大一就出這種風頭,看來T大這一屆的學生不好混啊,這不得被他壓着起碼三年出不了頭。”
“我轉花鳥該慶幸的是他們。”梁思原從他身邊走過,俯身拿了支筆,“拿長項壓我的短板,他也未必拿得出手。”
唐成被他噎住,回過頭跟吳曼告狀,“師姐,你看他,狂成什麽樣子了。”
吳曼只是笑,楊友安從外面進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打印論文。
唐成看着他們離開,嘆了口氣,“唉,馬上他們都畢了業,老師又不招新,這畫室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我還心疼別人呢,我才慘,還要在你的光環下掙紮一年,精神都要扭曲了。”
梁思原挑眉,“晚點再扭曲,要不要跟我去看個展,下個月接待國畫院的考察團,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