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撕心
撕心
孟清二十三歲嫁給許強,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談過一次戀愛,即使有過心動,也只是青春裏情思萌動的無疾而終。
那些年有很多人說過喜歡她,可對她來說,許強是唯一一個把言語化為行動的人。
誰也不能否定,許強對她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可他們的婚姻讓她受盡委屈,他卻懷揣天真的愛意,從不自知。
病房裏的寂靜被打破,門打開,何菁拿着一個箱子進來。
梁思原頓了一下,将孟清身上的被子整理妥帖,起身迎上何菁的目光,情緒藏不住,也不刻意遮掩。
“讓清姐好好休息吧。”梁思原說:“我明天再過來。”
何菁沒應,看他的眼神愈深愈迷惑。
之後的兩天,梁思原按時把三餐送到醫院,孟清身上都是皮外傷,緩過那口氣,對他們的照料過意不去,又惦記着許強,便說要出院。
何菁勸着,讓她聽醫生的再多住一天,孟清拗不過,只好答應第二天中午做完檢查再走。
次日梁思原到醫院接她,病房門開着,何菁站在門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進去。
“非要他們家把你搞死才死心?那傻子有什麽好?我說了讓你跟他離婚,聽不懂人話嗎?”
年輕男人的語氣生硬,“他們家彩禮我還,用不着你賣身又賣命。你別再回他家,今天就跟我去津州,我給你租房子,你去了照樣什麽都不用幹,我養,就當還我欠你的。”
“我說了,我的家庭跟你沒有關系,我從來沒有說過你欠我,我不會跟你走,也不用你養我。”
孟清坐在床邊,用一頂帽子遮住了被剪得淩亂的頭發。
“小亮。”她望着地面,“我嫁給強哥不是為了錢,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兩個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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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腦子被他們家人打壞了,你到底是受虐狂還是缺心眼?他們家不就是把你當生孩子的工具,一發現這個工具不好用就想把你踹了。許強他算一個正常男人嗎?他能保護你嗎?他就是個好賴不分、別人幾句話就能騙得團團轉的智障,他自己都在受欺負,你還指望他什麽?真心有什麽用,能讓你少吃苦頭?”
“他只是生病了,你不該這麽說他。”
“他病不病不知,你是病得不輕。”孟亮說:“我很忙,不想浪費時間,你回去拿戶口本和身份證,下午就跟他去民政局離婚,我定好票,我明天一早還要上班。”
“你自己回去吧,我不會跟你走的。”孟清堅持。
孟亮板着臉,“那你就別讓警察給我打電話來給你收屍。”
孟清不言語,孟亮暴躁,“你到底聽沒聽到?”
忽視何菁的阻攔,梁思原走進病房,拿起放在床邊的東西,若無其事道:“清姐,都收拾好了,你跟我媽先去車裏,我去辦手續,很快。”
孟清借他的打斷解了圍,點點頭起身,看看氣悶的孟亮,欲言又休,跟着何菁先一步離開。
人一走,梁思原臉上的溫和便散去了大半,“你說話太難聽了。”
孟亮瞥了他一眼,“只會說好聽的有用嗎?”
“她養你這麽多年不是讓你給她添堵的,你可以不認同她的處事方式,但也應該給她起碼的尊重。你是她的親人,現在最該關心的是她的身體,而不是逼着她立刻作出改變。”
“你算什麽,我們家的事輪得到你管?”
孟亮不耐煩,“我尊重她許強會尊重她嗎?他們家人打她的時候會給她時間做好準備嗎?不關你的事你在這裝什麽好人。”
“我不算什麽。”梁思原說:“只是想提醒一句,即使你是出于好意,在讓她依靠之前,是不是也應該先給她一點信心和安全感。她一早就知道許家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有向家裏開過口,你作為受益者,心裏不清楚嗎?”
沒有回答,梁思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坐到車上時,孟清在前面低頭看手機,試圖隐藏,還是掩不住難過,“我們走吧,小亮回津州,不過去了。”
車子緩緩向前,梁思原偷偷看孟清的側臉,那裏傷痕未退,金色的陽光下面色卻紙一樣的蒼白,明眸暗淡,人恹恹的,沒有什麽精神。
胡同路窄,只能容納一輛車通行,何菁退出去給別人讓路的功夫,巷子裏已經多了很多人。
當梁思原先一步下車給孟清拉開車門,何菁猶豫了一下,才跟着下去,看到孟清低着頭,把大半張臉藏在領子裏,回避視線對梁思原說:“我自己來吧。”
梁思原沒有把東西給她,而是道:“我幫你拿到屋裏,今天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你想去接許叔的話,我也陪你一起。”
他還想做好一個弟弟,孟清搖了搖頭沒說話,從包裏拿出鑰匙,沉默地去打開了大門。
“孟清的事我會幫忙,你明天就回學校,鑄墨杯的結果馬上就要下來了,能入選的話還要準備展覽的一些事情。”回到家,何菁率先開了口。
梁思原把外套挂起來,“既然結果已經确定,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我想把假期過完再返校。”
何菁想反駁,梁思原回頭,“好長時間沒回來,我跟孫一帆約好了,這幾天同學們一起聚聚吃頓飯,總不好食言。”
何菁頓了一下,“鑄墨杯的評委都是圈內的名家,頒獎儀式還是要重視一點,玩歸玩,早一點收心。”
“我知道。”梁思原答應,又問:“您知道許叔的情況怎麽樣了嗎?”
“陶醫生跟衛生所的人通過話,他的精神狀态很不穩定,那天打傷了兩個人,還對警察動了手,一陣清醒一陣糊塗,也分不清誰是誰,自己在什麽地方。陶醫生說他這樣除了目睹生父的死受了刺激之外,跟他母親在他幼年時的虐待有很深的關系。”
何菁說:“他們夫妻兩個都是可憐人。”
“清楚自己是這樣,就不該娶別人家好好的姑娘進門。”
何菁蹙眉,梁思原說:“我先上樓了,您早點休息。”
“梁思原。”何菁叫住他,“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孟清,許強的母親一直不承認他的精神有問題,前天晚上胡警官打電話,說她又去衛生所鬧了半宿,把人接回家了。”
“你在孟清面前不要提去接許強的事,等過了這兩天,許強的情況好一點,派出所會再對他們進行調解。”何菁說:“但如果吳英她們要來的話,瞞也瞞不住,你萬一遇到了不要管,直接報警,他們會處理的,不要再像之前那麽沖動。”
梁思原嗯一聲,眼睛望着前面,走自己的路。
吳芳還在家裏守着許強,孟清出院,吳英打着探望的名義上門,是他們都能預料到的事情,好在那時何菁在,當着她的面,陳威又及時趕到,讓她連嘲諷的話都收斂了許多,沒惹出什麽是非。
許強被吳芳關了起來,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一時半會兒之間,兩個人也沒辦法見面,連民警上門,吳芳都叫嚷着自己的兒子很正常不是神經病而拒之門外。
一個本就瀕臨崩潰的人被囚禁在自己幾十年恐懼的源頭,自從孟清知道這件事之後,梁思原便看着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白天跟何菁說話還好好的,夜裏便哭得眼睛紅腫。
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恍惚之時,孟清甚至對何菁哭訴,想過去對吳芳道歉,無論如何,先把許強帶回來,知道他是安全的。
何菁阻止了她的念頭,虛無地安慰她會有辦法好起來的。
“我們兩個之間,是不是真的只有離婚這一條路了。”孟清淚眼婆娑,聲若游絲,“可我走了就沒事了,他自己一個人,以後要怎麽辦。”
誰也沒有回答她,好像答案本就擺在那裏。
就在那天晚上,在大家都不抱希望的時候,西平胡同昏暗的路燈下傳來了一陣猛烈的巨響。
淩晨兩點多,梁思原還沒睡,聽到砸門的聲音的一瞬間,手裏的筆跌在紙上,鞋也沒來得及換便跑出了家門。
僅隔的幾步之外,一個男人正趴在孟清家那扇飽經摧殘的大門前不停地用手敲打着,嘶啞的嗓子不成調,發出嗚嗚的低吼。
他臉上是血,手上也是血,褲子滿是灰土,整個人狼狽如一個真正的瘋子,可梁思原還是一眼認出那就是許強。
當那扇門打開,黑夜裏碩大的陰影跌進那一抹淺淡的月色,遮住了大片的純白,那雙纖細的手卻在一個短暫的僵滞後,攬在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動了整條胡同,零星的燈光漸漸亮起,好奇的人從窗戶裏露出頭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梁思原在那一刻退了回去,人緊靠在關上的門後,壓抑的呼吸幾欲碾碎了他的胸腔。
那些交纏的血淚裏沒有他的位置,他愛着的那個人,人生中最大的喜樂與悲痛,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一直到現在,他唯一能做的與她有關的事情,也只不過是,在她的愛人回來的時候,主動做一個知趣的人。
一扇亮光随着內門的旋轉鋪灑在眼前,他感到自己仍舊是那只見不得光的老鼠,藏在暗處的拳頭握了又握,卻攢不出一點力氣,擡起頭,何菁站在門內,正披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