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疏狂
疏狂
鄭鵬本就心虛,忽然被拉進監控的視野盲區,後肩撞在牆上,痛感摔碎了那些雜亂的念頭。
梁思原冷若堅冰的臉色讓人心驚,鄭鵬怕他做出什麽偏激的事來,手瘋狂在口袋裏摸索,梁思原卻沒有再靠近。
“我給你兩個選擇。”兩步之外,梁思原看着他,“跟我回去,把心思放在你的論文和畢業作品上,明年這個時候,我體體面面地放你從學校出去,以後你想做什麽,都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鄭鵬皺了皺眉,梁思原冷聲,“如果你還想繼續留在陳泓的工作室,那你就去問問他們,沒了張谷春弟子這個噱頭,你的畫在這裏還值不值錢,問問你在興橋一中當老師的父母,等你退了學,他們在老家還會不會以你為榮,還要不要臉面。”
“你什麽意思?”鄭鵬臉色霎時變了,聲音也不再能保持鎮靜,“我的客戶都是陳教授介紹的,我從來沒拿張老師的名號在外面做什麽,我在這邊的事情張老師也是知道的,是他要讓我退學?”
“你還沒弄清楚。”梁思原說:“你可以利用老師的善良給自己鋪路,他是不會阻攔你,但你想踩着我的心血往別人的糖罐裏爬,不可能。”
“老師是沒有名利之心,可學姐為了他評職的事情做了很多努力,你如果安安分分聽她的話,別的我都不追究,倘若有一點意外,他們因為你受院裏半點為難,托人找關系我也不比陳文石差,卡你畢業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在我離校之前,除非你自己退學,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一天,國畫這個圈子,也不會有你的立足之地。”
鄭鵬胸口起伏,羞憤和恐懼在心中扭成一團,讓他憋紅了臉,肩膀也開始顫抖。
相處下來,他知道梁思原的性格不只是說說吓他幾句而已。
“我只給你一天時間,解決好你跟陳文石的事情,下午五點之前,如果我在畫室見不到你,你就準備延畢,在未來的四到七年裏,跟我打持久戰吧。”
梁思原說完,看也沒有看他,轉身離開了樓梯間。
他前腳剛走,鄭鵬還未定神,手機接到一條短信,是學院關于他申報獎學金的審查通知,懷疑他提供的資料信息作假。
鄭鵬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吳曼之前走梁思原的渠道一起給大家申請的,當時為了容易審批,他有篇重要的論文挂了他們的名字,而現在他們翻臉,梁思原正式發表時一定會把他踢出來,學院一旦核實,他百口莫辯,最好也是個警告處分。
現實的威脅擺在眼前,鄭鵬心裏害怕,試探着給很久都沒消息的陳文石打了個電話,播過去卻被挂斷了。
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鄭鵬整個早上都惶惶不知要做什麽,聯系不上陳文石,慌亂過後,逐漸冷靜的思緒越梳理越心寒,仿佛黃粱一夢,凄冷地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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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不大,梁思原跟陳文石之間一定有一些人脈資源是共通的,梁默平是死了,可他的母親何菁依然是國內最具聲名權威的策展人,只憑這一點,陳文石就不會保他。
他沒得選。
本來定好下周就能正式簽約的,如今權衡之下,鄭鵬只好給陳文石發了條短信,以學業為由離開了陳泓的工作室,趕在下午三點多回了學校。
畫室裏的人對他的事還不知情,見了他不過戲谑幾句,鄭鵬緊張又難堪,手底下假裝忙碌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環視一圈卻不見梁思原的影子,一直到張谷春把他們叫去開會,他也沒有出現。
“梁思原今天沒來嗎?”鄭鵬在後面悄悄地問了一句。
唐成打着哈欠,“剛才還在呢,學生會那邊有活動,剛走沒多久,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今晚估計要熬夜趕他鑄墨杯的畫,我看他架構已經出來了,簡直靈感爆棚,狀态好得不得了。”
鄭鵬沉默,開完會又明裏暗裏地打聽了幾句,從唐成不嚴實的嘴巴裏,得知梁思原最近在學校奶茶店打工的事,意外之餘,咬咬牙狠心做了個決定。
瑣碎的事情太多,梁思原回到畫室時其他人早都已經回了宿舍,吳曼給他留了盞燈,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拿出手機翻了翻最近的活動項目,日歷上密密的一片紅。
思考中沒有留意門被打開,一個保溫袋在旁邊放下時,梁思原才擡頭,看到不知何時出現的鄭鵬。
“晚上請大家吃了點東西,你不在,給你留了一份。”
“謝謝。”梁思原态度不冷不熱,展開一幅底稿,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鄭鵬尴尬,硬着頭皮說:“我知道你最近缺錢,如果你需要,其實我可以幫你。”
梁思原手裏的筆轉了個方向,看了他一眼,“唐成告訴你的?”
“不是,只是偶然看見了。”鄭鵬一只手摸到藏在大衣口袋裏的紙袋,“我剛才去取……”
“我有我的想法,真到求人的時候自然會跟家裏和老師開口,你不用費這份心,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我這邊沒什麽問題。”
動作被他的話阻斷,鄭鵬顧不上面子,說:“你明知道我是為什麽,獎金我不要,能拿到全都給你,我在外面賣畫的錢也可以分你一部分,只要你放過我這一次,算我求你。”
梁思原看着他,鄭鵬被他盯得發毛,嗓子幹啞,“我被處分難道張老師不會受到影響嗎,你讓我在這裏過不下去,就不怕我破罐子破摔,寫封舉報信把你們的事都捅出去,哪怕坐實不了,一輪輪檢查也夠你們受的,評先進拿項目都會受到影響。”
“人做事就該付出代價,我現在給你的教訓,是建立在老師和謝臨都還安穩的前提下。”梁思原一字字道:“這只是一個底線,不是我的極限,他們中間但凡有一個人因為你而惹上麻煩,你可以試試看。”
“你就一定要把事做絕嗎?”鄭鵬手裏的紙袋攥得出聲,既憤怒,又感到恥辱,“梁思原,我畢竟是你師兄,我去陳泓工作室的事也是經過了老師同意的。”
“我把事做絕?我沒有給你留後路嗎?”梁思原笑了一下,眸光仍是涼的,靜靜地看着他,“你被調查的事,現在有幾個人知道?”
鄭鵬脊骨一麻,頭皮都緊了起來。
“處分已經是板上釘釘,我不會幫你,但你放心,這件事不會在任何地方通報,至于你畢業的時候這張紙到底會不會放進你的檔案,由張老師自己決定,我絕不幹涉。”
張谷春不會讓自己的學生背着一個污點進入社會,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
鄭鵬提了一天的心在滿身大汗後終于得以喘息,面對梁思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渾濁的視線掉在地上,一口氣松下來,終于找到一個破口,“那我……不影響你,裏面是些水果和牛腩飯,你餓的話趁熱吃,我先回去了。”
“謝謝。”不變的語氣,重複。
鄭鵬點頭,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什麽,從畫室逃了出去。
說是不通報,可學校下處罰,到底瞞不過張谷春,梁思原因此而被叫去挨了一頓罵,仍是之前的态度,聽之受之,不認不改,到了拿他沒辦法,罵了也是白罵。
“你的畫和文章我都看了,你最近心思太雜,攬的事太多,靠着一點基礎和靈光偷懶谄媚,再這樣下去,只會成為炫技流俗之輩,昙花一現,成不了氣候。”
面對張谷春的訓斥,梁思原只是收斂畫紙,說了一句:“我心裏有數。”
有沒有,誰也不知道。
大大小小的賽事擠滿了行程,入流的不入流的,畫室裏無數個通宵達旦,每一筆獎金都被好好地攢了起來,人在忙碌中倉促前進,直到第一場雪落下之後,鑄墨杯的定稿作品交上去,才意識到季節更替,已到了深冬。
作品評選期間,期末考結束,梁思原整個下半年都沒有回過家,打開手機,他跟孟清的交流也只剩下每逢節日客氣而疏離的幾句祝福。
學校放假前的最後一天,下午奶茶店剛忙完,梁思原正在整理手邊的單子,有顧客進來,他冷不丁擡頭,習慣性挂上的笑卻僵了一下。
“張教授告訴我,來這裏能找到你。”何菁站在櫃臺前,“看來你這個學期的确很忙。”
梁思原無言以對,這時一個女孩兒從後廚跑出來,已經換好了衣服,笑着問他:“原哥,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嗎,于總說好了要請客呢。”
何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梁思原一時停頓,轉頭輕聲,“我現在有點事,先等一會兒好嗎?”
注意到櫃臺前的人,女孩兒怔愣後恍然地意識到他們的關系,一下子緊張起來,在是否跟何菁打招呼上猶豫了一下,被她的威儀勸退,連忙道歉縮了回去。
梁思原摘下圍裙,跟另一個店員打過招呼,跟着何菁出了門。
“她就是沈戀?”何菁走在前面,開口突然,還記得那封情書上的名字,“也在這裏工作?”
梁思原沒反應過來,腦子裏還在對號入座,何菁已将他的沉默算作默認,理順了他這段時間以來反常的邏輯。
“我說過,我不反對你談戀愛。”
“我沒有。”梁思原不待她說完便否認道:“我們只是朋友。”
“我也不反對你交朋友。”何菁平淡,“只是你應該清楚,你的每一個階段最應該重視,放在首位的是什麽。”
“我知道,也并沒有懈怠過。”
“但你的努力是無效的。”何菁毫不掩飾,說:“一味追逐過多的榮譽除了浪費時間和消磨你創作的熱情之外,沒有任何好處。我已經跟你們主任打過招呼,以後在這方面會幫你審核,增加一些限制,一些無關痛癢的比賽就不要去了。還有,你才剛轉了工筆,基礎還沒打好,考勤就差成這個樣子,因為什麽這次我不追究,你的成績單在我這裏不過關,好好反省,下不為例。”
“您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梁思原沒有接她的話,停下跟随的步伐。
何菁轉身,覺察到這些年死死攥在手裏的那根線遲早會因為狂風的拖曳而失控,明知結果要麽放手,要麽兩敗俱傷,卻還試圖對方向作出最後的把控,“你最好把我的話記在心上,寒假我會幫你找個工筆畫的老師,重新改一改你畫裏那些取巧陋習。”
“寒假我有自己的安排,恐怕去不了。”
“我不是跟你商量。”何菁說:“路是你自己選的,既然要做,就該做到最好。你現在拿的那些獎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東西,被人誇幾句就浮躁不知深淺,等你自己醒悟,風格定性難改,後悔都來不及。”
梁思原深吸了口氣,“您就一定要幹涉我的生活嗎?”
何菁蹙眉,梁思原說:“我在做什麽,我要做什麽,這些我都很清楚,後不後悔我自己擔着,我的人生怎麽樣我自己負責,不勞您費心。”
“你拿什麽負責,你在學校做了什麽當我不知道嗎?”何菁語氣帶了怒意,“擺人情鑽空子,玩弄規則,用你那點小小的職權壓人,同畫室之間争強鬥狠,這就是你選的路?”
沒有回答,何菁質問:“我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吧,我不知道你還要我怎麽樣,将來抱着你父親的靈位去監獄裏看你嗎?”
“反正我在你眼裏永遠都是這麽不堪。”梁思原輕輕說完這句話,沒有去看何菁的表情,直接轉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冬夜的風寒氣逼人,直到周身都冷透,凝滞的湖面上的冰碴好似都被風挾着刺進肌膚裏,梁思原才發現自己離開奶茶店時把外套落在了店裏,摸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凍得發青的手僵硬,屏幕摔在地上,崩開幾道細密的裂痕。
他沒有跟沈戀他們一起去看電影,一個人留在畫室趕了一夜的畫稿,完成了一副工筆野望圖。
畫入了人境,蕭瑟肅殺,少了幾分野逸,多了幾分疏狂,筆墨頓挫間,連出一片铿锵之聲。
一時口舌之争,難免帶了沖動,等到一覺醒來,梁思原又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不願退讓,看了看摔裂的手機,兩個人誰也不理誰,就這樣僵持了起來。
這天去一個小型典禮領獎的大巴上,梁思原正靠窗睡得迷迷糊糊,手機連續的震動惹人惱煩,好不容易掙紮着打開,屏幕上久違的名字瞬間将他的困意掃了個幹淨。
“清姐。”
“感冒了嗎?”孟清語氣溫和,“怎麽悶悶的。”
“沒有,睡了一會兒。”梁思原直起身子,從身邊的背包裏翻出半瓶冷水來喝了一口。
“你今年寒假也不放了嗎,還有幾天都快過年了。”
梁思原點開日歷看了看,猶豫着說:“除夕應該回不去,還有點事情沒做完。”
“你真的好忙啊。”孟清輕輕嘆息,“那你到時候記得給你媽媽打個電話,我看她這兩天買了好多年貨,但總是一個人在家裏發呆,情緒也不高。”
梁思原不作聲,孟清在電話裏換了個位置,聽起來像在沏茶,聲音柔軟而輕快,“對了,你今年生日會回來嗎,我最近新學了一個紅茶蛋糕,強哥和你媽媽都說好吃呢,就差你還沒有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