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領情
領情
“你過來,幫我收拾一下東西。”孟清的語氣很平靜,沒有任何的異常和起伏波動。
那張過于白皙的臉上幾乎沒有什麽血色,眼睛望着他,目光近乎強硬。
梁思原沉默,陳威破天荒地沒有追問。
一切猜測懷疑都已成了定局,追尋者卻不再尋求真相,徑直從他這個兇手面前走了過去。
吳英和趙豔兩相對視,緊緊抓着手裏的東西,生怕孟清反悔,跟着快步離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幹的。”
當夜在門口相遇的種種在腦中重現,大門關上的那一刻,梁思原輕聲,“動手傷人是我沖動魯莽,他們為難你,你為什麽不怪我,不讓我來承擔自己犯下的後果?”
“我不是個黑白不分的人。”孟清垂下手,“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
梁思原眼眶滾燙,而孟清就那麽看着他,“我很清楚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阻止會發生什麽,你幫我做了我想做卻沒有能力做成的事,所以我幫你隐瞞,你不用感到負擔。只是用一點錢就能平息的事情,沒有必要鬧大。”
孟清說:“我拿你當親弟弟,不會讓你因為我的事毀了自己的前程,你還很年輕,未來也會很光明,不該被他們纏上,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
“那你呢?”
“沒有這件事,還會有別的借口,強哥這樣,他們一家都不會放過我。”孟清緩緩揚唇,“這就是我的命。”
“可你就這樣認了嗎?”
“和解是我提的,不認又能怎樣。”孟清說:“那天許忠來找我的時候拿了一筆錢,說只要我願意跟他,他不只能把之前的賠償全都還給我,讓我拿去修老家的房子,還會定期給我一些生活費,我不願意,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眉頭不自覺地鎖住一份憂思和後怕,她的平淡讓人心驚,梁思原一言不發,聽着她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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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才發現許忠那包錢落在了縫紉機旁邊的角落裏,被一塊布頭蓋住,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告訴了陳警官。那時候許家的人已經鬧起來,他給我出主意,才有了今天這一出戲。”
“許忠來找我肯定不敢讓趙豔知道,他的錢是偷出來的,丢了也不會聲張,卻可以用這樣由頭,再讓趙豔來要回去,算來算去,到底不吃虧。”
孟清神色黯淡,“我今天搭上些東西,能了事也罷了,起碼不算糊塗,趙豔被利用還蒙在鼓裏,也是個可憐人。”
“他們夫唱婦随,兩個都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卑鄙配下流,不值得可憐。”
孟清看向他,梁思原隐忍,咽下一些情緒,“你給了他們多少錢,我還。”
孟清沒有回答,從他身邊走過時,掌心覆在他的脊背上,溫暖的觸感讓人低下頭,泛潮的眼角得到體諒,于陰影中潛藏了起來。
往日溫馨的家被翻得抽屜淩亂,孟清讓他來幫忙的借口,此時卻得了應現。
過去從來沒有這樣細想過,撿起地上的獅子玩偶時,一幅幅畫面湧現在腦海裏,梁思原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一直都能清晰地記得這間房裏每一樣東西的歸處,記得每一個細節和每一次改變。
許強是個粗人,自己的日子過得簡便,容身而已。
當年梁思原第一次跟着孟清走進這間房子時,一切都是新的,後來慢慢添了許多裝飾擺件,才有了溫馨的意味。
平日少客,縫紉機放在一角成了工作臺,她就在那裏聽着電視上音樂頻道的聲音,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忙碌的白天黑夜。
這個家裏一切的一切,都由孟清的影子構成,許強用自己的全部給她建造了一個精美的玻璃罩,擋住了一時襲來的風雨,卻受不住經年累月的擊打,一只無形的猛獸不斷啃噬着她的靈魂,終使人形銷骨立,瀕臨垮塌。
“我媽媽以前總是說,一輩子就這麽長,有什麽事,忍忍也就過了。”
兩個人并肩坐在沙發上,孟清聲音低緩,“有時候,我會做一個夢,夢到我跟強哥有了自己的孩子,紮着兩根辮子的小女孩兒,就跟在我後面,哭着喊我媽媽。”
“以前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總在哭,是不是覺得這世道太苦,不願意來。現在好像醒悟過來,如果我真的有一個女兒,我該怎麽讓她不變成我,不變成我媽媽,怎樣才能保護好她,不讓她再受那麽多委屈,想來想去,哭的又何止是她。”
長夜深深,屋裏的燈光是冷的,漫長的寂靜更濃稠了悲涼。
“好在看過醫生之後,強哥的狀況也在慢慢變好,上次提到爸爸,他說得很平靜,還跟我講小時候的事情,說他以前學習不好,很怕他媽媽的打。其實他們問他的話,他不是聽不懂,是太害怕了,所以不敢回答,但是爸爸會安慰他,他就好過很多,可他們總是吵架,他就越來越不敢說話。”
孟清靜靜地敘述,“知道的多了,有時候,我又能理解一些。也許他媽媽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那個年代不好過,他爸爸是個不跟人争短長的,一個家裏總得有個能撐起來的人,想不受人欺負,只有自己強硬一些。日子久了,僞裝出來的铠甲就變成了真實的利刃,對她們來說,只有這樣的态度才能讓自己得到好處。”
“君子逆境仍持其節,故其質不變,乃為君子。”梁思原說:“人如果守不住底線,即使當初沒有人欺負他們,将來為一點利益,也會争破腦袋。自立跟自私,并不難分辨。過往如何,都掩蓋不了她們如今施暴的事實,錯的就是錯的,即使可以理解,也無法諒解。”
孟清垂眼,“我在乎的,只是我們這個小家可以安定,只要強哥好好的,将來可以有踏實日子過,沒有什麽不能諒解,至多是,等他情緒再穩定一點,我們就離開西平胡同,就像你說的,我跟着他走,躲開就是了。”
心尖被刺了一刀,梁思原不能接話,那些零碎的腹稿被煙霧蒙蔽,更虛幻得說不出口。
“小弟。”孟清看着某處虛空,“姐姐懂你的好意,你也要領姐姐的情,有些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梁思原一默,“對外是過去,我已經讓你受了委屈,不能再讓你吃虧。”
“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梁思原手指微屈,“就這樣當什麽都不知道,我一生心中有愧。”
“你也應該為姐姐想一想。”孟清說:“我知道你倔強,可聽到這些話,我并不會感到寬慰,有時候,你讓我覺得不知所措。”
水汽凝重,熏得眼睫都沉了下來。
梁思原側目看到孟清緊抿的唇,時間在他們之間踉跄,有那麽一兩秒從中間漏掉。
他在心中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清姐,謝謝你的維護,我都明白,可許叔看醫生也需要錢,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不希望這件事變成我們兩個的負擔,我已經不再是十幾歲的孩子了,我會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盡力償還,也請你不要再拒絕。”
孟清擡眸,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梁思原平靜地跟她道別,離開後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街道派出所,在外面等到了下班的陳威。
陳威不覺意外,領他到了個沒人的地方,開口直言:“來自首?”
“我只想知道他們之間協商賠償的明細金額。”梁思原說:“這次是請求。”
之前對他态度不善,梁思原想過他也許不會同意,做好了被諷刺為難的準備,可陳威什麽都沒說,那張臉甚至沒有變換一下表情,早有預料一般,從口袋裏掏出幾張折得皺皺巴巴的紙。
“有些事不是我們不想做,法律不是萬能的,他們家的情況,我們在公正之外,也要考慮她本人的意見,讓她能過得下去。”
梁思原無言,陳威說:“你能過來,起碼證明她的選擇不能算錯,別的我不知道,我只提醒你一句,因果循環,人做事遲早要付出代價,不管任何時候,腦子裏一旦動了邪念,面前等着的,只有萬丈深淵。”
“我會盯着許忠。”離開前,陳威最後說:“也會盯着你。”
手裏薄薄的幾頁紙壓得他沉甸甸的,當晚梁思原沒有再回西平胡同,趕到T大附近時,天還未亮。
他對着那張紙上的字看了半宿,裏面有一份許忠住院診斷的複印件,沒有孟清說得那麽輕松,當晚那一腳,險些讓許忠失去了性功能,如果送到醫院的時間再晚一點,受損部分供血停止,結果就只能切除。
陳威記錄了他們的每一次調解,日期和結果都寫了下來,具體到幾點幾分,拿走了什麽東西。
在車上的時候,梁思原對着其中一行反複看了又看。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周末,他從學校回來,去給謝臨送了複習資料,下午回家時帶着準備好的圍巾想送給孟清,但孟清告訴他,自己在外地的商場看布料,要過兩天才回家。
那次他們沒有見面,孟清家的大門一直從裏面關着,當時他以為是許強自己在家,也曾有過懷疑,卻什麽都沒有做。
“原哥。”
見到謝臨,把帶來的資料給他,梁思原失魂落魄,聽到他的聲音也沒有停留。
陳文石的工作室不在T大校內,而是旁邊的一間寫字樓裏,挂的是他兒子陳泓的名。
梁思原等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在電梯口等到了急匆匆趕來的鄭鵬。
一見到他,鄭鵬明顯慌了神,故作鎮靜的話還沒出口,就被梁思原一把扯過領子拽到了旁邊的安全通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