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裂痕
裂痕
“清姐知道嗎?”梁思原愣了愣神。
王琴點頭,梁思原問:“可老家的房子還沒修,你們回去之後要怎麽安頓?”
親戚家是住不下去了,臨時找賓館也不是長久之計。
他們的困境是顯而易見的,梁思原以為自己這個外人都看得清楚,王琴卻只是笨拙地扯着衣服笑笑,對這些問題全無擔憂。
“小清給了我們一些錢,已經夠用了,她爸都跟她說好了,我們鄉下花錢的地方少,山上還有幾畝地呢,緊一緊,總是過得下去的。等她爸身體好一點,我們就出去找點活幹,熬到明年收了油茶就好了。”
“你們還要搬回老房子去嗎?”
王琴搖頭,“梁斷了,小清不願意,她爸爸說了,村裏有別人蓋新房子剩下的磚瓦,我們去商量個價格,搭條煙請鄰居幫幫忙,自己先蓋一間小屋住着。”
“阿姨。”梁思原沉眼,一句話來來回回在心裏過濾了許多遍,“清姐還有個弟弟,今年也應該畢業了吧,家裏這些事,是不是也應該讓他知道,幫忙分擔一些。”
“小亮他還小,畢業了還要找工作,在外面忙,壓力又大,我們不想讓他操心。”
“二十幾歲,也不小了吧。”梁思原說:“清姐自己養家不易,他雖然是弟弟,可也是個男人,是你們家裏的一員,也到了該為她分擔一點的時候,就算當下沒有能力,起碼也應該讓他知道你們的處境,一起想想辦法。”
而不是全家人瞞着,節衣縮食地壓榨孟清去供養他的生活。
“不是的,小亮他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孩子,他就是犟了點,其實什麽都明白。”
王琴想要解釋清楚,“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學習不好,走到這一步真的很難,我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家能出一個研究生。”
“清姐的成績不是一直都很優秀嗎?”
“可她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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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為什麽不能考大學?沒有一個性別天然是要為另一個性別服務和犧牲的,你們這樣對她不公平。”
話說完,梁思原意識到自己語氣的變化,可說出的話收不回,也沒有解釋的意願。
王琴是個老實人,初來到這個地方,很多時候都不懂他們的言語,卻在這一刻理解了他潛藏之下的憤怒。
王琴讷讷地點頭,喉嚨堵得鼓鼓囊囊,“要是早知道這樣,我當年賣血賣腎,也讓小清去考學。”
梁思原沉默,看着如同遭受了一場重大打擊的王琴,心裏的石頭壓得渾身血液不暢,微微的麻木。
“你媽媽是我見過學問最高的人了,那天一見到她,我就覺得真好,要是我女兒也上了大學,是不是也能像她那樣。我也想跟她說說話,又害怕不敢,怕她嫌棄我們鄉下人什麽都不懂,可她人真好,你們一家都是好人。”
何菁是國外一所知名院校藝術史的博士,對王琴而言,無論是藝術還是博士,都是極其遙遠而陌生的存在。
在那個封閉的山村,認知的局限讓她們連一個可以憧憬和仰望的對象都不曾存在,忍讓放棄,相夫教子,就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全部。
資源分配不均,社會飛速前進的同時還拖着一條落後的尾巴,把一些陳腐的舊觀念零星遺落在暗處,輕飄飄地壓垮了一代人的脊骨。
這并不能怪她。
下午孟清和許強一起去送兩位老人,何菁正好回來,便載了他們一程。
梁思原只在家門口幫他們提了點東西到車上,跟他們道了別,等車子開走了,他回過頭,看到身後的鄰居相互說了句什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見他回身,立刻轉向別處。
出了這樣的事,孟清又一次變成了西平胡同的焦點,梁思原很清楚,人言可畏,有些時候到底要避嫌。
十七歲之前,他只是一個心智尚未長成的孩子,是孟清的弟弟,沒有人會在意他是否有怎樣的僭越,可如今二十歲的年紀,他的每一次靠近,都會變成一把傷害孟清的尖刀。
直到開學前,他們都沒有再見過面。
回到學校,天氣開始轉涼,一顆心卻不能随之平靜。
下半年校裏校外賽事活躍,梁思原在開學之初憑着之前混出的好人緣選上了院學生會的主席,人卻沒有之前積極,參加活動興致缺缺,畫室裏被吳曼調侃,如今也算是有了官威了。
“對了,你們最近見到鄭鵬了嗎?”楊友安問。
“前兩天回來的時候興沖沖的,說是有什麽活動,請假出去了,一直沒回來住。”唐成泡着新買的毛筆,“老鄭從去年就奇奇怪怪的,脾氣一會兒好一會兒壞,我們倆都好長時間沒說話了。”
“他的論文到現在還沒交初稿。”吳曼翻了翻牆角的檔案櫃,“老師之前布置的任務也只差他沒交了,畢業作品到現在還沒開始做,電話也不接,不知道在忙什麽。”
“管他呢,搞不完延畢的又不是我們。”唐成把包一背,“那曼姐我先走了。”
吳曼擺了擺手,一旁的梁思原忽然出聲,調子有些冷,“去哪兒?”
唐成一愣,“打工啊,我新找的工作,就二食堂門口那家奶茶店,我跟老板商量好了的,每天中午和下午各幹兩個小時,老師也知道。”
梁思原暗自調了口氣,覺得自己太過警惕,道歉的話在嘴裏轉了個彎兒,起身改口道:“方便問一下,你這樣一天能賺多少錢嗎?”
“啊?”唐成驚訝。
吳曼和低頭作畫的楊友安也齊刷刷朝他看了過來,為這份反常而驚奇。
“你不會也想找個兼職吧?”唐成先反應過來,“你又不缺錢,幹中晚的旺期很累的,還有學生會那邊你也顧不過來啊。”
“我有些私人的事情,不好再跟家裏拿錢,最近手頭确實有些拮據。”梁思原說:“等下次比賽的獎金下來,我請你吃飯。”
“這都是小事,正好那邊還沒招夠人呢,可是你……”
“你放心,我會安排好自己的時間,不會耽誤兩邊的工作。”梁思原保證,唐成雖然疑惑,還是點頭答應帶他一起過去。
奶茶店就開在食堂正門外的黃金檔口,傳言是一位校董親戚的自有品牌,味道好花樣多,生意一直很紅火,比普通的加盟店還多了一些特色甜點。
唐成的工作是負責在後廚打雞蛋切水果,而梁思原面試的第一眼,就被老板分到了前面開單子收銀。
工作不難,他在一個暑假的積累下已經有了跟顧客打交道的經驗,店裏的臨時工都是跟他一般大的學生,比較巧合的是,他在領工作服和胸牌的時候又一次遇到了之前一起吃飯的女生。
梁思原第一時間沒能想起她的名字,而對方意外于能在這裏見到他,立刻過來打招呼,“原哥,好巧啊,你也來取材嗎?我朋友在這邊搞調研,非要拉我一起來體驗一下,這下全都是熟人,真是太好了。”
“只是打份零工,賺點錢。”梁思原笑容疏離,沒有再多回應她的熱情。
人前身後的私語調笑早該習以為常,今日卻讓人恍惚,勾起記憶一遍遍地反刍。
他心裏藏着事,每天把時間排滿反而好過一些,累則累矣,少了抱着手機苦思冥想的無力。
八月中旬,每三年一屆的”鑄墨杯”開始海選,作為院校繪畫的權威賽事,參賽作品受到了各大院校和媒體的關注。
梁思原剛拿到報名表時問了一嘴謝臨,意外得知他也收到了陳文石給的申報機會,結合謝臨入學以來陳文石對他的優待,越發拿不定陳文石到底是什麽心思。
他從謝臨那邊唯一确定的一件事是,鄭鵬不回學校的确與陳文石有關,在開學後沒多久,鄭鵬就加入了陳文石兒子名下的一個工作室,靠着他與收藏鑒賞那邊的人脈關系,短短的時間裏,已經賣出了兩幅高價成交的畫作。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辦公室裏,梁思原把事情轉述,張谷春一副早有所知的模樣,“只要陳文石是真的為這些孩子好,這牆角挖就挖了,鄭鵬明年這時候也就離開學校了,國畫就業不易,他能攢下點錢也是好事。”
“老師。”梁思原不認可他的态度,張谷春卻搖搖頭,“算了。”
固執的人最難勸,梁思原覺得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問題,看着這幾年越發沒了脾氣的張谷春,見他眼睛盯着電腦上的論文,伸手去摸茶杯,一眼掃去,先一步拿了過來,扭頭把那半杯水倒進了垃圾桶裏。
“您要這樣的話,就放任到底。”梁思原打開飲水機,熱水接到七分滿,“我怎麽處理,您也別管了。”
張谷春終于移開視線,梁思原把水放在他手邊,“天冷了,我明天想回去拿兩件衣服,順便去趟T大那邊給謝臨送點資料,您受累,批個假條。”
“梁思原。”張谷春眉眼嚴肅,“你老老實實做好一個學生的本分,這次‘鑄墨杯’院裏都盯着等你拿獎,你把心思給我擺正了,別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
“我知道,比賽您不用擔心,該是我的別人搶不走,耍心機玩手段的,我也不會白白吃虧。”梁思原平聲,“您要是不批,我只能去學院那邊以學生會采辦的名義開條子。”
“油鹽不進。”
“起碼不是是非不分。”梁思原說:“我心裏有數,謝臨身上我也花了功夫,他有困難我理解,但有些人總不能讓我白白不痛快一場。”
兩個頑固的人碰在一起,就看哪一個更加強硬。
拿到張谷春的假條當天,梁思原從奶茶店收工就先回了家。
他私心裏藏着不安,只是想去看一眼,可晚上九點多,警車停在巷口,孟清家的大門開着。
街頭巷議都不入耳,他一時間慌了神,腳步倉促,臨到門口,撞上率先走出來的兩個警察,走在前面的正是陳威。
兩個人在一瞬間對上了視線,梁思原目光從他身後掃過,看到了趾高氣昂的吳英和趙豔,手裏提着兩個袋子,滿滿當當,看不出是什麽。
孟清站在後面,整個人身薄如紙,不肯揉皺,便扯出許多的裂痕,那道視線落在地上,在陳威停下之後,才恍恍然注意到他的出現。
“行了。”陳威故意,轉身對他們幾個人說:“拿也拿了,賠也賠了,許忠受傷的事到這兒就結束了,以後他再有什麽頭疼腦熱的也跟人家沒關系了,你們也別再拿這件事找人家麻煩,否則我們也會嚴肅處理。”
“您放心,我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趙豔笑,“上回我男人是為了給他們家送東西受傷的,這次又是她不分青紅皂白地紮傷了他,只要她不賴賬肯把錢結清,我們肯定不會為難她。”
陳威沒說話,走過梁思原身邊時,卻聽到他開口,聲音壓抑而低沉,“所以,你知道是冤枉,為什麽還要這樣處理?”
陳威止步,一雙鷹眼斜向他的方向。
梁思原擡眸看向他,“孟清自衛為什麽得不到應有的保護,許忠受傷,你明知道那天晚上……”
“梁思原。”孟清的聲音不高,卻如一張布滿倒鈎的網,頃刻間罩住了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在驟忽之間,将他全部的神經都扯了起來。
這是孟清第一次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