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偏差
偏差
事情确實已經過去了很久,可當夜的每一個細節,梁思原都還記得,回憶起來,恨意仍入髓徹骨。
“學過一點皮毛,比不了專業的。”梁思原知道他沒有切實的證據,平靜道:“您要咨詢這一點的話,我可以介紹幾個可靠的教練。”
“那倒不用了。”陳威收回視線,“本人和家屬都不追究了,我們也沒必要費這個力氣,只是處理得冤枉,就多提一嘴。”
怎麽處理?什麽叫冤枉?
店員把金銀花拿來,陳威掏出錢包,“有些事情,沒落到該負責的人頭上,不是他有多缜密機靈,而是有人替他承擔了應有的懲罰,人只要做一件事就一定會留下痕跡,想瞞是瞞不過去的,有點良心的人,逃了也是日日煎熬。”
暗夜壓抑,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離開藥店,站在孟清家門前,梁思原久久駐足,他不确定,可又懷疑那只是他出于逃避而自我欺騙的謊言。
門內一片漆黑,他那些交繁錯亂的心事在糾纏到一個極點之後,凝固成一片難以流動的沉淵,終于拖動雙腿,失魂般往回走去。
一個夜晚的時間不足以讓人想清太多事情,天光又削弱了人的勇氣,讓他在面對孟清的那一刻,木讷呆立,竟不知該從何開口。
“進來啊。”一大早,孟清才剛起床,披了條紗巾笑着看他,“怎麽迷迷糊糊的,沒睡好嗎?”
梁思原緩了口氣,把早餐拿進去,趁孟清進去換衣服,到廚房把粥倒在碗裏,想到買的時候其他顧客的話,在孟清的碗裏加了一勺紅糖。
“今天怎麽這麽早過來了?”把頭發挽起來,孟清從冰箱裏拿出一盒自己腌好的酸黃瓜,“你嘗嘗看,這個配粥剛剛好,夏天吃很爽口。”
粥還是熱的,孟清舀了一勺,低頭去吹的時候,發簪上的墜子垂下來,在腦後輕輕蕩了幾下,嘗到甜味,看一眼梁思原,揚唇笑了。
梁思原沒有動,靜靜看着那份纏在她身上纖細的飄搖。
放在縫紉機旁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孟清放下湯匙,走過去看了一眼,眸中神采便如沒有遮擋庇護的晨曦朝露,被那絲絲縷縷的陽光一寸寸緩慢地烤過,漸漸失去了蹤跡,枝條恹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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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清靠在縫紉機的一側,電話接通了兩秒,才帶着一點不明顯的鄉音,鈍鈍地喚了一聲媽媽。
“強哥還在工地上,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孟清放低了聲音,眼睫垂下來,像斜雨來臨前被迫關上了門窗,“他的工作危險性高,我是怕電話裏說不清楚,又惹他擔心,不是不想幫忙,等他回來我會說的,我沒有不管你們。”
“你讓爸爸好好休息,他腿痛,不要出去幹活了,我下午再轉一筆錢過去,舅舅不是獨頭的人,你們先在他那裏住幾天,等我跟強哥商量好了,再接你們過來。”
“我知道,沒有告訴弟弟,他學業要緊,不會影響他的。”
孟清一手放在額頭上,“學費我有轉給他,你放心就好,房子不穩就不要再回去住了,我會想辦法的,你不要着急,現在找人翻修也沒有用,一面都已經塌了,主屋那麽多裂痕,也不安全,我托伯伯打聽別的地方了,很快就會有回音的。”
孟清安靜了一會兒,語氣輕輕的,“你不要哭。”
厚重的雲霧遇到梅雨季,積得更深,壓得更沉。
“清姐。”看着孟清失魂地回到桌前,梁思原輕聲,“發生什麽事了嗎?”
“家裏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沒抗住暴雨。”孟清說得輕飄飄的,攪了攪面前的粥,勉強作無事狀,說:“也沒什麽,房子倒了還可以再建,好在人沒事,就已經很幸運了。”
“你要把叔叔阿姨接過來嗎?”
孟清語氣頓頓,“一直住在舅舅家裏也不合适,如果強哥不介意,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我想讓他們先在這邊待一段時間。”
她眉眼低沉,說:“從我出嫁之後,我們也好多年沒有見過了,借這次機會,我也想多陪陪他們。”
除了讓孟清出去工作,許強是個幾乎對她百依百順的人,梁思原知道她的擔心并不在于此。
她的娘家人一來,家裏房子倒塌的事情就瞞不過許家人的耳朵,無論是翻修還是重建,都需要一筆錢。
許強去年剛做過手術,他們家現在的經濟情況即使說不上拮據,也不會太富裕。
沉默地吃完早飯,梁思原把碗拿去洗了,到此時才更深地體會到,年齡帶給他們的并不只是心智上的差距,家庭,人際,經濟,有很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當下所能承擔的範圍。
幫不上忙,反而一直在給她添麻煩。
下午梁思原給孟清發了條短信,告訴她學校有事情要晚點到,等她獨自出了門,自己在後面悄悄跟着去了市場。
小攤前風平浪靜,人來人往,各方面都與往常無異,直到九點多,梁思原看到趙陽出現在街上,隔着一段距離,往孟清的攤位張望了兩眼,大概是沒看到他出現,嘴裏的煙扔在地上,一副惱火之相,被譚峰拉了一把,沒有發作,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件事不徹底解決,拖着遲早是個隐患。
他跟趙陽是不可能談到一起去的,梁思原跟在後面,等到他們二人分開之後,在一個岔路口攔住了譚峰。
料到他不會白白吃虧,譚峰見了他并不覺得意外,“後悔了?”
“只是想跟你談一下。”梁思原說:“我們找個地方坐?”
“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譚峰拒絕,冷着臉從他身邊走過。
“譚峰。”梁思原叫住他,“你們就打算一直這麽混下去嗎?”
“這跟你沒關系。”
“趙陽把你當大哥,他脾氣爆,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也不會去想什麽長久,你呢?為了那點兄弟義氣,陪他一輩子爛在這條街上?”
“初中沒畢業,蹲過局子,你以為除了這些人,還有誰會接納我們?”
譚峰止步,回過頭來,“不是誰都像你這種少爺,身後有人兜着,想怎麽樣随時都能回頭,我們這樣的人,只要踏錯一步,人生就只剩下一個錯誤引發的無數的代價,我們沒得選。”
“如果我有一條糾正這份偏差的路,你真的肯放下傲慢去吃那份苦嗎?”
譚峰盯着他。
“你不是沒得選,你是在很多次作出了同樣的選擇之後才走到了這一步,你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圈子,所以你遇到的永遠都是那些人。”梁思原說:“不嘗試就不可能會有改變,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留個電話,我們随時聯系。”
晚風動搖,夜色已深。
梁思原來到孟清攤前時,冰粉已經剩得不多。
“小弟,學校的事忙完了?”孟清看到他,“都這麽晚了你還跑一趟做什麽,我馬上要回家了。”
“我知道。”梁思原把空了的盒子先收起來放到車上,“我來接你,太晚了不安全。”
有顧客來詢問口味,孟清帶着手套回身介紹,打斷了說話的思路。
梁思原在後面收了錢,悄悄往包裏多放了幾張,補上昨天請譚峰他們吃的那幾碗粉錢。
“你不熱嗎?”收拾好,孟清靠在小車上休息,用汽車廣告發的扇子對着他扇了兩下。
“還好。”梁思原一件圓領T恤和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袖子都扣了起來,“有風。”
孟清看着他,梁思原心虛,把車上的座位打開,對她笑了笑,“走吧,路上涼快。”
一路上安安靜靜,回到家,孟清問他:“你明天還來嗎?”
“清姐希望我來嗎?”梁思原回頭看了她一眼。
“希望啊。”孟清笑,“有你幫忙姐姐輕松多了。”
“那我就不會讓姐姐的希望落空。”梁思原利落地把車上的東西拿下來放好,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對孟清揮揮手,“明天見。”
孟清點了點頭,等他離開,站在院中收斂了笑容,側目看了看那堆塑料盒子,憂心之下,微微蹙了蹙眉。
隔天中午,梁思原給譚峰打電話的時候,譚峰語氣還帶着睡意,不耐煩地聽了一耳朵就挂斷了,可半個小時後,梁思原還是在拳館門口等到了他。
“你耍我?”看着頭頂的牌子和牆上的招聘啓事,譚峰臉都皺成個苦瓜。
“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梁思原拿出兩張卡片,推門往裏走,“我辦了兩張年卡,就算成不了,老板也不會把我們扔出去。”
“等等。”譚峰跟了兩步,一把拉住他,“還是算了。”
“都到這裏了,你怕什麽?”
“我不會拳擊,怎麽做教練,你以為這是街頭過家家?”
梁思原笑了笑,在他發火之前,說:“兩個選擇,你可以當逃兵,也可以現在跟我進去,我們緊急培訓。”
“你根本不懂。”譚峰陰着臉。
“我知道。”梁思原直視他道:“你們的情況我已經跟老板說過了,我跑了一早上,這是唯一一家能接受的,如果你還想繼續縮在那個地方怨天尤人,轉頭回去當然簡單,我不可能強迫你做什麽,你的人生也與我無關。”
譚峰那句罵他的話就要出口,到了嘴邊,面上卻火辣辣的。
“走吧。”僵持之下,梁思原先遞了臺階。
譚峰在他進門後不久也跟了進去,這家店才開張不久,但裏面的設施比較老舊,看起來是易了主翻新過,當下人手不夠,只有前臺一個小姑娘和一個肌肉發達的教練湊在一起刷着劇。
上午打過招呼,他們進去也沒人說什麽,梁思原拿了拳套和護具,對譚峰示意跟了過去。
譚峰個子高,從小體型就是壯碩的那類,每天跟着趙陽幹了不少體力活,兩條胳膊肌肉非常結實,端起架子,倒十分唬人。
他一開始拘束着,歪瓜裂棗地學了幾個動作,拿梁思原試手的時候卻是下了力氣,打着打着忘了套路,又使上了自己吓人的蠻勁兒。
梁思原猝不及防地被他揮了一拳,拳套從耳邊擦過,下颌立馬紅了一片,被譚峰一絆,差點跟旁邊的沙袋來個親密接觸。
“公報私仇?”梁思原坐在地上,拒絕繼續做他的沙包,“上次把我打成那樣,淤青還沒好呢,不解氣?”
“我動手了麽?”譚峰掰着拳套反問。
梁思原回憶了一下,“也是。”
他伸手議和,譚峰耷拉着眼皮看了他兩秒,伸手把他拉了起來。
一下午的臨時培訓頗見成效,前臺小姑娘說老板回來的時候,譚峰內心緊張得要死,卻靠一張天生的臭臉穩住了場子,心裏想着該怎麽給對方展示,考核卻在紋着花臂的老板拍了拍他此刻硬得像石頭的膀子的那一刻結束了。
出了門,譚峰還一臉嚴肅,擰着眉問:“你真的沒跟他串通好?”
“不是都說讓你下周二來上班了麽,我騙你有什麽好處。”梁思原看了眼時間,“現在是暑假,他們缺人才給培訓,你回去問問趙陽,過了這個時間段就沒這麽容易了。”
譚峰沒吭聲,梁思原頓了頓,“我不知道你們在那邊待了多久,決定要過來的話,過去的人和事還是稍微處理一下,別惹出什麽亂子。”
“知道。”譚峰掏出盒煙,渾身摸遍了也沒找到打火機,扭頭看了幾次,才問:“請你吃飯?”
“鴻門宴?”梁思原意外。
譚峰把煙別到耳後,沒搭理他,“麻辣燙吃不吃?”
“不麻不辣的。”
“……行。”
兩個人就近找了家小館子,時間還早,店裏還沒上人,譚峰拎了紮冰鎮的鮮啤,不等梁思原拒絕就倒滿了杯子。
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顯得十分詭異,梁思原還惦記着時間,想趕在孟清出攤之前回去,對面的譚峰一大杯啤酒下肚,先開了話茬,“知道當年我們為什麽看不慣你麽?”
梁思原撩眼,譚峰盯着他,“你這個人太裝了。”
冷凝的水珠沿着杯壁滑下來,梁思原笑了下,沒有回應。
“你可能不記得了,跟你同級的,11班的趙鳴是小陽的親弟弟,元旦晚會前兩周,在二食堂門口,你打斷他一顆牙。”
原因是什麽,矛盾是怎麽挑起來的,梁思原早已全無印象。
“錢賠了,人也沒什麽大事,我們一開始找你沒想怎麽樣,只是讓你去道個歉,給趙鳴找回點面子。”譚峰吃了一口東西,“你那時候但凡脾氣好點,長了嘴說句話,都不會到那一步。”
“這也怪我?”梁思原語氣平穩,“你這樣想,趙陽可未必,我也算你們校園霸淩的受害者吧。”
譚峰沉默,又是半杯啤酒喝下去,說:“你當時太顯眼了,又不合群,周圍很多人都對你有意見,小陽也是被撺掇的。廢品站那次,其實是你們級部劉彰出的主意,也是他騙你去的,因為學校美術生一起比賽,他在你後面拿了三次第二名。”
“不認識。”
譚峰哼笑一聲,“我覺得也是,你當年多傲,誰也看不上,哪會記得第二名,也不管誰害你,什麽目的,被堵了就動手,莽夫。”
“我莽夫?”對這個評價不太好接受,梁思原盯着譚峰,一時間卻想不出該怎麽反駁。
确實。
一個成績優秀的莽夫。
“只能說你們運氣不好。”梁思原把菜夾到碗裏,濾掉一些拌料,“我也不總是那樣。”
譚峰看着他,梁思原說:“那時候我爸剛死沒多久,這世上我最怕的人不在了,沒了管束,乍一自由,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一陣寂靜,譚峰說:“你現在變化很大。”
“因為重新有了恐懼。”梁思原笑道:“所以夾起尾巴,重新做人。”
譚峰不懂他的意思,看眼他還滿滿當當的杯子,把自己的添滿,“那就喝了這杯酒,一筆勾銷。”
“上次不算?”
“算小陽的。”譚峰把杯子傾斜,跟他碰了一下,“這次是我的。”
他在外面一貫不喝酒,梁思原盯着杯裏的酒沫,在譚峰那杯啤酒見底之前,還是拿起杯子喝了下去。
一頓飯吃完,時間已經不早,兩個人的目的地都是夜市,一起坐車過去,譚峰答應會讓趙陽明天去面試的話還沒說完,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被拉開,讓他愣了一下。
梁思原被人一拉,還以為是趙陽來找事,可這份力度又不太對。
他的腦子還沒完全動起來,就被孟清擋在了身前,語氣是他們認識以來最兇的一次,說:“你們要錢我給你就是了,為難他幹什麽,就算你們之間有矛盾,好好說不行嗎,十幾歲時候的争執有什麽過不去的,這麽大的人還動不動就動手威脅,算什麽本事?”
兩個怔愣的人相互對視了一眼,譚峰眉頭一皺,孟清自己明明也在害怕,卻還是抓過梁思原的手,裝得很兇的樣子,“我是他姐姐,反正你也知道我在什麽地方,有什麽事都可以來跟我談,你以後別再找他了,不然我真的會報警,鬧也要鬧到他們肯管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