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展出
展出
本意是想來指導一下他的畫的,卻反被教訓了一頓。
張谷春帶着滿肚子的氣性離開,走出房門,幾滴濛濛的雨水打在臉上,涼絲絲的,澆滅了腹中的火,擡首遙望遠處寒山,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一日是當地敬神的日子,四個男人扛着肩輿,上面是一尊被紅布蓋着的神像。
一行人帶着各自的貢品,浩浩蕩蕩地跟在後面上山,臉上塗着植物根莖制成的顏料,勾勒出幾道神秘的圖騰。
香燭的煙氣随着雲霧彌散,遮住了大山的眼睛,只有神像在一片赤紅中望着他們,落雨成了神的福祉,公平地墜在每一個人的肩上。
梁思原站在山邊一道枯朽的圍欄前,看着遠處朦胧的拱橋和徐徐流動的靜水,香火氣鑽進身體裏,讓他在想到孟清的那一刻,心髒的滞痛好似來自神明的審判。
比在濕地公園的那一次更深刻,她應當也是在一個這樣的環境裏長大,所以那雙眼睛總是含着盈盈的水汽,溫柔的注視,對每一份傷痛都含着悲憫。
寨子裏的孩子們分食了儀式用完的糕點供果,山下已經備好了長桌流水席,年輕的男女相約着一起跳舞。
走在人群中,有幾個女孩子從梁思原身邊跑過,回頭望了幾眼,擠在一起咯咯地笑。
“年輕帥氣的小夥子,走到哪裏都受歡迎。”教他染布的師傅彎着眼睛,問他:“我們寨子裏的姑娘都很漂亮吧。”
梁思原擡眸望去,只看到幾條粗黑油亮的辮子。
或許孟清的頭發也曾經這樣長過,也這樣活潑過,只是她嫁了人,便剪斷一部分青春,把餘下的活力都規規矩矩地挽了起來,好用于家庭的勞作,做個賢惠端莊的妻子。
如果孟清在這裏,如果他是在這裏遇到了孟清……
梁思原閉上眼睛,擡手按了按脹痛的額頭。
月末的時候,梁思原接到孟清的電話,祝他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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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怎麽也沒回來啊。”孟清語氣遺憾,“我買好了雞蛋和奶油,還想給你做個大蛋糕,大家一起慶祝呢。”
“沒關系。”梁思原盡可能地笑着,“祝福我收到了,你和許叔替我多吃一點。”
“唉,別提了,這段時間你許叔養傷,我也天天跟着魚肉雞湯的吃着,都快胖了一圈。”孟清苦惱。
“你之前太瘦了,養一養也沒什麽不好的。”梁思原站在茅屋的柱子旁,扯斷了綁在上面紅綢上的一根絲線,“大不了就去跑跑步,還能強身健體。”
孟清長嘆一聲,“想一想就覺得好累啊。”
梁思原笑笑,喚她一聲:“清姐。”
“嗯?”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這麽好?”孟清笑道:“弟弟過生日,姐姐還有禮物。”
“當地特産。”梁思原擡頭看向外面挂着的一塊塊布,“等我回去的時候拿給你。”
“好。”孟清答應着,“姐姐很期待。”
挂斷電話,梁思原站在原地停留了許久,才回到屋裏,繼續那副快要完成的畫。
“刻板講究的是刀斷意連,一定要專心細致。”染坊裏,師傅對他說。
他畫好的一幅圖此時已經刻了個差不多,上面蓮花、蓮葉、蓮子,在流水間構成了一副溫情脈脈的景致,因為心有所思,筆下便有所表,刻刀用得不夠靈活,可一點點慢慢雕琢下去,再困難的事情也禁不住用心。
當日刻好将兩面刷了桐油,挂起來等待晾幹後,用豆粉和石灰粉調了防染漿,便可以把花樣版圖印在布上準備入缸。
所有染布的過程中,養缸是最難的一步,雖然聽了師傅的講解,但顏料養成不是一日兩日就能速成的事,梁思原用的還是染坊裏正在用的染缸。
他染的那條花布不大,上了花刮掉上面的防染漿後,帶去寨中專門加工布料的地方,第一次學着踩縫紉機,憋了一腦袋的汗,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拆了幾遍,才終于把別人五分鐘就能做完的邊鎖完。
有高人指導,線跡雖然笨重了點,還算得上整齊。
梁思原仔仔細細地把圍巾熨燙好疊起來,買了一個禮盒裝在裏面,跟店員學了很多次,才把絲帶紮得漂亮,放進禮品袋裏偷偷裝進行李箱藏了起來。
論文已經寫得差不多,餘下的時間裏,梁思原終于動筆回到自己的主業,因為積攢了太多想要表達的情絲,他的畫也被濕噠噠地浸泡在那種纏綿之中,人越掙紮,靈氣便越顯著,那一筆筆深深淺淺的墨色交織,一眼望去,竟也讓人動容。
他們離開寨子的時候已經過了開學的日子,梁思原沒來得及回家,就直接被張谷春帶回了學校。
他忙着修改論文,又接到采風當地一家雜志社的邀約,整理寫了一篇小文章,人整日泡在圖書館,終于定下終稿之後,剛松了口氣,就被張谷春叫了過去。
“稿子寫好了?”
“嗯。”梁思原說:“應該能發個子刊。”
“資歷不深,野心倒不小。”張谷春評價,倒還算欣慰,“你過來,填個表。”
梁思原帶着困惑接過那張紙,“活動補助?”
他以為是今年五月青年展的申請,想想日子還早,張谷春卻說:“你在寨子裏畫的那些畫,加上之前的,我選了幾幅,申報了蘭明市組織的‘水墨丹青藝術大展’,入選了兩組。學校還有事,這次我就不去了,你準備準備,下周三跟鄭鵬一起過去,他的畫也有一副入選。”
梁思原沒吭聲,張谷春瞅他一眼,“怎麽,不是想要資源嗎,給你了不敢接着?”
“不是。”梁思原吸了口氣,“抱歉。”
“這次展出規格不低,當地文聯的人也會過去,你們兩個謙遜一點,給人留個好印象。”張谷春回過頭,“我的能力有限,以後混成什麽樣子,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填了表,回到畫室,梁思原跟鄭鵬碰了個頭,查了一下這次大展的信息,發現名家作品的列表裏,展出了張谷春被當地美術館收藏的一副山水《寒山霁雪圖》。
如此一來,基本可以确定,他們是張谷春是買一送二送進去的兩個,梁思原還好,鄭鵬在其中的青年畫家裏是少有的近乎白板履歷的人。
這次大家都是走後門,誰也不好嘲諷誰,鄭鵬有點尴尬,得知主辦方能給他們幾張贈票,試圖把全畫室拖下水,慘遭拒絕後閉了嘴。
而梁思原猶豫再三,也額外要了兩張票,回到宿舍把這件事告訴了成就他那些畫的孟清。
孟清還沒睡,發了幾個祝賀的表情來恭喜他。
【清姐。】梁思原攥了下手指,繼續打字:【主辦方給了兩張票,二十一號,你有時間嗎?】
【去蘭明嗎?好遠啊。】
梁思原不知道該怎麽回複,還在思考,孟清已經給了他答案。
【我最近有點忙,還是不去了吧,等下次有機會,姐姐一定給你捧場。】
心情落了下去,梁思原想問她在忙什麽,又擔心孟清會覺得他越界,對他厭煩。
許強還在家裏,她不想出遠門,也是正常的吧。
梁思原回了個“好”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在室友們回來的時候,扯過被子蒙住了頭。
展出開幕,許多圈內叫得上名號的畫家都在列中,有梁思原在,靠着上一輩的關系,兩個人處在其中還算從容。
鄭鵬從昨天就開始緊張,今天見了其中一位自己崇拜的畫家,原本想好一定要去要個簽名的,面對面時卻不敢說了。
他回頭看一眼被幾個人圍着說話的梁思原,想到這一路上其他長輩對他們的和善,才鼓足了勇氣,上前想去打聲招呼,被陪同在旁的助理拒絕了。
業內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不想被一個陌生後輩打擾也是正常的,像他這樣崇拜他的人,一定每天都有很多很多,每個都見的話,對他也會是一種負擔。
鄭鵬安慰着自己,卻見對方經過他身邊到了梁思原面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模樣親昵。
他帶着一身僵硬,轉身往洗手間走,敏銳的耳朵聽到那位前輩的聲音,“你父親的死,我們都很遺憾。”
梁默平。
鄭鵬雙手緊握,同樣是年輕一代,同樣是經過了選拔才進來參加展出的人,可所有人的焦點都在梁思原身上,僅僅是因為他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
心裏煩悶,鄭鵬胡亂洗了把臉,不小心把水濺了出來,弄濕了衣服。
他在心裏暗罵,抽了兩張紙正擦水漬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這麽巧,在這裏遇到了。”
鄭鵬一擡頭,從鏡子裏看到一張活躍在教科書上的臉,立刻挺直了脊背,回身打招呼,“陳教授。”
陳文石和善地笑笑,“你是老張的學生吧,鄭鵬,我剛才看過你的畫,對你非常有印象。”
“是。”鄭鵬受寵若驚,陳文石攬過他一起往外走,“你們同期的這些年輕人,你還是非常出色的,就是作品曝光度太少了,不是這次大展,我都不知道老張手底下還有這麽優秀的學生。”
鄭鵬沉默,陳文石說:“我看你今天是跟梁思原一塊兒來的,他的畫也不錯,履歷雖然比你好看點,但他的情況嘛,大家都知道,我看他參展的這兩組畫,還是有點平庸了。”
鄭鵬心跳加速,陳文石把他帶到外面,買了兩杯茶飲,遞給他一杯,鄭鵬立即誠惶誠恐地接了。
陳文石笑道:“這次老張報上來的畫裏,有一個叫謝臨的,也過了初審,卡在終選上了,整體條件還是不錯的,怎麽之前沒聽說過,新生?”
“謝臨?”鄭鵬茫然,在記憶中搜尋了一圈全無印象。
陳文石看他這副模樣,心裏有數,沒有再問下去,給了他一張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我看你是個好苗子,以後有什麽問題,你可以随時來問我,我這邊有合适的機會也會推薦你。”
“謝謝陳教授。”鄭鵬雙手接過來,陳文石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加油,年輕人很有潛力。”
目送陳文石上了一輛車離開,鄭鵬正要往回走,一轉身看到了出來找他的梁思原,被他吓了一跳。
“陳文石?”梁思原收回視線,“他找你幹什麽?”
“沒什麽。”鄭鵬不想理他,走在前面。
梁思原跟上去,提醒道:“他跟張老師一貫不和,學術作風有些問題,你最好少跟他接觸,免得被他利用。”
“知道。”鄭鵬面上不顯,在心裏冷笑,圈子就這麽大,哪個學者教授身上沒有一點瑕疵,只是看到他跟對方稍微靠近一點,就立刻過來提醒,太刻意了。
展出為期三個月,他們在蘭明停留了兩周的時間,參展的作品在這期間評選了每組各十副優秀作品。
鄭鵬去領自己的參展證時,看到旁邊就是梁思原那組《青藍》的獲獎證書,依照規則,獲得這個證書,就可以得到一次蘭明山水畫協會的會員申請資格,只要沒有什麽污點劣跡,以梁思原的履歷,這份申請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憑什麽只有他。
不公平。
鄭鵬咬牙離開,臉色陰沉。
在市文聯和美協的共同組織下,一行人把當地的景點轉了個遍,最後拍了合照聚了餐,才各自踏上返程。
機場裏,梁思原看出鄭鵬情緒不佳,大致猜得出原因,有心想緩和,知道他早上起得晚沒吃東西,去買了份吃的回來,卻發現他沒等自己,先一步進了站。
一路僵持,回了學校,鄭鵬拿出自己在蘭明買的特産給大家分了分,在唐成的一通誇贊下終于不再垮着的臉,卻在聽到張谷春問梁思原要賬號打學校的獎金和稿酬時又沉了下來。
“期刊版面費的發票下午六點之前給我,學校給你報了,稿費自己拿着。”張谷春叮囑:“別忘了,過時再補很麻煩。”
梁思原應下,張谷春又道:“對了,你高考時候的筆記還有嗎?”
“在家裏吧,考完就沒動過,怎麽了?”
“謝臨那小子,聯考成績不太好,今年校考也是剛卡線,兩項都不太突出,只能文化課上用用工了。”張谷春說:“你成績好,想辦法幫幫他,他文化還可以,盡量再拔高一下,穩妥一點。”
鄭鵬在畫室裏聽到兩個的對話,額頭一跳。
“好。”梁思原答應,“我這周末回去,把學習資料整理一下拿給他。”
鄭鵬不動聲色地拿着手機走出畫室,找到個沒有人的角落,短暫猶豫後,把剛剛聽到的信息發給了陳文石。
不多時,收到回複:【下個月我這邊有個學習機會,培訓十五天,有很多收藏家會來,你也一起過來吧,我介紹給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