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直白
直白
長夜低沉,有雨色欲來,最開始誰都沒當回事,玩到淩晨,一幫人都被大雨攔在了外面。
何菁的電話打過來,梁思原在一片吵鬧中,故意接通了幾秒才起身避人,找了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
男男女女的聲音傳進耳朵裏,何菁看一眼牆上的時鐘,“還沒結束?”
“嗯。”梁思原靠在牆邊,低頭的聲音聽起來懶散,“雨太大了,晚點回去,您先休息,我帶了鑰匙。”
何菁沒有再催促,等到後半夜雨勢稍緩,梁思原帶着一身火鍋和KTV裏香薰的味道回到家時,何菁還沒睡。
他開口打招呼,何菁沒理他,等他洗完澡出來,何菁站在門口,說:“你今晚收拾一下行李,我們明天回老宅過年。”
“這麽急。”
“早點回去陪陪你爺爺奶奶,他們也想你了。”何菁一頓,“年前也去看看你爸,從他走了以後,你還一直沒去過。”
父親的墓。
梁思原默了默,應下,“好。”
關上門,梁思原在桌前坐了一會兒,拉開抽屜,果然看到那封情書上他離開前放的那根狼毫筆毛不見了。
休息得不好,第二天梁思原全程都靠在車上睡覺,到了老宅,沒有提前得到通知的爺爺奶奶驚喜地把他們領到屋裏,好一陣地噓寒問暖。
那只小奶狗長勢喜人,幾個月的功夫已經到人小腿,搖着尾巴跳來跳去,被人摸一摸就坐下,十分乖巧聽話。
在老宅的那個月,梁思原知道何菁找爺爺奶奶單獨談過話,卻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第一次到父親的墓前祭拜,梁思原想到當年自己渾渾噩噩地趕到醫院時,被其他人攔在太平間門前,連父親的遺體也沒有見到,哪怕聽到別人怎樣形容他的破碎,在大人的阻止和倉促的火化中,死亡對他而言似乎只是一場不知形象的茫然,是一次更久遠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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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一直都有父親的靈位,可真正放下芥蒂走到了墓前,知道自己的親人就埋葬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下,綿綿的回憶遲鈍地襲來,累積了多年的悲傷才像那些易碎的煙花,無聲地蔓延開來。
沒有人哭泣,也沒有過多的言語,時間過去得久了,整個祭拜的過程都很安靜。
那次之後,梁思原又自己偷偷地去看過幾次,他對父親的感情太過複雜,看着冰冷的墓碑,除了擦擦上面的浮土,也無話可以傾訴。
也許母親的本意是讓他反省慎獨,可他的愛是活的,一個死人已經不足以讓他畏懼,更無法限制。
“是人都有生老病死,你父親是為了他的志向死的,到最後都抓着自己的筆記沒放手,留下了很多珍貴的資料,他走得突然,好在不痛苦,也算死得其所。”
奶奶發現他時并不意外,寬慰過後,伸手領過他的手,像牽着一個小孩子,“走,回去看看面發好了沒有,你趙叔叔前段時間挖的野菜,給我們送來一籃子,今晚我們蒸包子吃。”
梁思原答應了,低頭看了看那只牽着他的手,緩步跟了上去。
回到家裏幫着洗了菜,把鍋添好水,坐在小板凳上跟奶奶學着包了第一個包子,放上籠屜的那一刻,聽到奶奶笑吟吟地說:“我們原原越長越賢惠咯,以後結了婚肯定也是個好丈夫。”
梁思原愣了下,奶奶說:“有喜歡的人要好好對人家,自己也要勤奮善良,要有上進心,人家才能安心跟着你。有些人為了讨小姑娘喜歡,盡做那些看起來好像很酷的事情,其實傻得冒氣,這世界不管到什麽時候,好人才是最難得的,捷徑誰都會走,走正道的才能讓人尊重。”
“可如果,”梁思原攥了攥僵硬的手指,“我喜歡的是一個,我絕對不能喜歡的人呢?”
對一個已經有家庭的人動情,本就是他的邪路。
“什麽叫絕對?”
“我不知道。”
奶奶把最後一個包子包完,“都這麽大的人了,你自己還不能分辨是非嗎?”
“有時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一些念頭。”
“只是念頭?”
想到之前的許多次僭越,梁思原開口艱難,“還有,行為。”
“那你就應該先管住自己,再談喜歡。”奶奶支使他把包子端到廚房的竈臺前,“做事之前就該想到後果,畢竟喜歡不是傷害任何人的借口,只會讓別人痛苦的喜歡,跟所有不負責任的行為一樣廉價。”
梁思原沉默,跟奶奶一起守着電視等了半個多小時,鍋裏的包子慢慢發了起來,蒸好一掀開鍋,熱騰騰白胖胖的包子透着油皮,香氣散了滿屋。
撿出來的時候,爺爺和何菁也剛好串門回來,被催促着快點去洗手吃飯。
“你看。”廚房裏,奶奶說:“只有經得起時間,耐得住考驗,在悶燒火煉裏不斷蓬發壯大自己,才會有一個漂亮的結果。”
“而這樣也只是讓你有資本去愛,會不會被喜歡,還要看別人的口味。”奶奶拿起一個包子,因為太燙又丢到了盤子的另一邊,“有很多事情,勉強不得,就得學會放下,不然包子都不如,你做人還有什麽意義?”
“我知道。”梁思原檢查她的手,确定沒燙傷,“只是您這雞湯灌得,實在難以下咽。”
“誰教你說話這麽直白的?”
“您說呢?”梁思原看向她的眼睛。
奶奶扁嘴,“那你真是學了個好榜樣。”
“謝謝。”
“不過你這個年紀這麽說話可容易挨揍,我這麽說是因為誰碰我一下都怕我躺下。”
“他們也未必打得過我。”下意識的一句話說完,梁思原才意識到不太對勁兒。
奶奶看了他兩秒,擡手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混小子。”
梁思原心有餘悸,把包子端到外面,“您再這樣,我可要先躺下了。”
在老宅裏過完除夕,直到元宵節之後,接到張谷春的電話,梁思原收拾行李,帶了一堆奶奶準備的吃的和特産坐上了張谷春的車。
這次采風,梁思原提前想了很多遍,也在網上搜索過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可一下車,還是為眼前的景色感到驚訝。
那是傳統山水畫裏的村落,山青水綠,一瀑三折,鳥鳴深澗,層林疊翠。
寨子依山而建,沿路的青石板上長滿了苔藓,屋頂的瓦片光滑幹淨,外沿随着鬥拱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南方的冬天仍是蔥茏的,空氣卻濕冷得不像話,山林寂靜中帶了些沉郁,四下望去,霧濛濛一片,沒走幾步便打濕了衣裳。
當地美協的人安排好了他們的食宿,得知梁思原在創作一系列藍染相關的畫作,熱情非常地幫忙聯系了那位非遺傳承人的同時,還主動帶他們去當地最大的染坊體驗了一下。
“我有點忐忑。”去吃飯的路上,梁思原悄悄對張谷春說:“他們一定希望我們能為這項技藝的發揚和傳播做點什麽,可要是知道我只是拿這些來練筆,應該會失望吧。”
“不要這麽功利。”張谷春說:“你多學習一點,這世上也是多了一個了解它的人,勿以善小而不為,一樣的道理。”
“那樣的話大可不必這麽興師動衆。”梁思原看向他,“資源置換,人情也不是白白得來的,圈子就這麽大,來往之間,總要求個長久。”
張谷春眉頭動了一下,面容嚴肅。
他來采風,帶着梁思原的目的是看中了他在畫室裏的那些畫,為了讓他錦上添花,可當他發現梁思原白天在染坊裏待一天,回到住處不是在整理素材,而是在看論文的時候,困惑和不解擰成了團。
“你離畢業還早,現在不用關心這些,先把自己該做的做好,到時候我會帶你開題。”
“不是。”梁思原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東西,“我聯系了我父親以前認識的幾位編輯,想就這次文化碰撞的機會寫一篇文章,即使影響力不大,也算個敲門磚,把這項技藝帶入到更多人創作者的視線裏。”
面對那滿桌的資料,張谷春想指責他的不合時宜,又不能從他的邏輯裏找到錯誤的地方,片刻,問:“那你的畫呢?”
梁思原笑了一下,“我的畫技也不會在一兩天之內忽然增進,難道不應該趁這時候,先做更有益和重要的事情嗎?”
“你還是個學生,現階段學習對你來說就是最重要的。”張谷春皺眉,“你才入學幾天,就學了一肚子功利主義,本末倒置,滿腦子只想這些還有什麽前途?”
“老師。”梁思原起身,“我可以像您一樣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創作上,可您能這樣做的前提,是師母和師姐他們能夠理解您,他們接受您這樣的性格帶來的結果,而對于我來說,我知道您不會給我争取對您而言不重要的資源來滿足我的願望,所以我想要的只能靠我自己。”
張谷春臉色不太好看,梁思原說:“事情是很公平的,您要學生滿足您需要的前提,總要先給他們一些幫助,創造出一片适宜發展您期望的那種環境的土壤,不然的話,就算打着再正當的名號,也是強人所難。”
“師姐他們對您有孝心,雖是一廂情願,可也是以自己的犧牲為代價在為您讨要一份公平。”
在張谷春低沉的神色中,梁思原直視他說:“如果這樣您也覺得無關緊要,是他們不務正業,走一條歪路來做一些無謂多餘的事,那我也沒辦法指責您,我只是心理上很難接受,愚拙的赤誠被人當做玩鬧這件事情。而您不贊成又不徹底地阻止,即使我清楚您只是不想讓一場好心難看收場,抛開那些複雜的情感,這種态度本質上也并不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