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用心
用心
空氣安靜了兩秒,當初憤怒的餘焰仍在,梁思原故作鎮定,“什麽時候?”
“有幾天了。”孟清說:“傷得不重,在醫院要花很多錢,不如回家養着。”
事情發生在他入學前夜,已經有三個多月,絕對不算短,如果許忠一直住院不是傷勢的原因,就是自己故意拖了一段時間。
又或者兩者都有。
梁思原屏息壓抑猜測,問:“是不是許家人找你了?”
“沒有。”
“真的?”梁思原不相信,孟清只是笑着說:“真的沒有。”
對這件事存疑,梁思原又問:“派出所那邊怎麽說?”
“許忠醒了之後他們去問過,他自己支支吾吾的,只說可能是路過的醉漢喝多了撒酒瘋,也沒看到人往哪兒跑,警察調查了兩天,找不到線索,他們也沒什麽辦法,只有先放着了。”
孟清說得平靜,“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幹淨,家裏那邊也沒有鬧,這件事到這裏就算過去了,認倒黴吧。”
如果是這樣當然最好,可真的是這樣嗎?
“清姐。”
“好了,你就不要問這麽多了,快點吃飯吧。”孟清打斷他,不想繼續說下去。
“你答應過無論發生什麽都會告訴我。”梁思原看着她。
孟清收斂笑意,“我已經告訴你了,你還要我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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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那個警察……”
“小弟,這件事跟你沒有任何關系,我說了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所以我也沒有瞞着你,但你也要注意一點分寸和邊界感,我自己家的事情,我自己有能力處理好,你這樣胡亂揣測只會讓我覺得困擾。”
孟清一口氣說完,兩個人都沉默。
片刻,梁思原一句話停在嘴邊,沒有來得及說出來,被另一個聲音搶了先,“學弟,你在這裏啊,老吳找了你一早上,今天小組會怎麽沒來?”
楊友安端着餐盤走過來,注意到孟清,“這位是……你姐姐?”
“不是。”梁思原搭在桌邊的手輕握,“是鄰居。”
孟清愣了一下,臉上倉促扯起的笑容顯得奇怪,“對,是鄰居。”
楊友安看着他們兩個的臉色,意識到氣氛不對,識趣道:“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下午老師會安排我們跟幾個非遺傳承人開視頻會議,你記得過來。”
梁思原嗯了聲,楊友安一走,孟清便起身,“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了,先回去了。”
“我送你。”梁思原遲了一步跟着起身。
“不用,我自己可以。”孟清堅持,拎過放在椅子上的小包往外走。
梁思原在原地僵立了一會兒,把餐盤放到回收處,快步追了上去。
“清姐。”梁思原找到她時,孟清正在一個岔口前猶豫要不要找個人問路。
“對不起。”心中夜夜不安的喧嚣被慌亂的心跳壓下去,被丢下的恐懼壓過了其他的一切,“我剛才……”
“你不用道歉,我也沒有怪你。”孟清垂眼,“我知道你是出于關心,可我真的不希望你太多地介入我們家的事情。”
“小弟。”孟清轉過身背對着他,做出了選擇,往其中的一條路走,“我已經很累了,不想再背那麽多的人情債了,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應該讓我自己解決。我希望你明白,我自己有力量,并不是誰的寄生蟲。”
他從來沒有那樣看待過她。
可這樣的話說出來,是在為自己辯解嗎?
從他讓她産生這樣的感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錯了。
看着孟清離開,梁思原邁出的腳步收斂,終究沒有再追上去。
他一直守着手機,直到下午接到孟清的短信:我到了,好好照顧自己。
梁思原心緒複雜,一句話改了又改,删了又删,辨不清她話裏的情緒,最終只回了一個“好”字。
視頻裏幾位傳承人耐心地講述着自己的技藝與文化,梁思原回神時,注意到那位穿着藍染布做成的小褂的老師傅,神思恍惚,抽離又拉回,将他的聯系方式一起記了下來。
張谷春對他的畫不滿意,卻也沒有提出什麽要求,只是讓他多跟其他人交流。
漫長的修改過程中,梁思原那副園林圖好像凝滞在了那裏,他又一次被之前那種瓶頸期的靜止感拉住,可這次跟之前不一樣,羅兆林的話像一根刺橫在他心裏,那句偷來的恰正戳中他的痛點。
因為知道那是對的,所以無法反駁,因為知道那些畫面不屬于他,所以無法控制。
這是他學畫以來從未面對過的困難。
參賽要求要他們創新,評選的潛規則卻要看到他們的師承。
吳曼說的到底有沒有道理,梁思原不知道,可如果張谷春真的需要這個獎項,他又不能真的做到像羅兆林那樣灑脫。
“做出成果,用更高的地位獲得更多的自由。”畫室裏,梁思原問吳曼,“你們是這樣希望的吧?”
吳曼正在洗筆,聞聲停下動作,“如果真的能有成果的話,這當然是最理想的,但我們幾個裏有資格談創作自由的,恐怕也只有你和大師兄了吧。”
“為什麽?”
“總要考慮畢業之後的工作問題。”吳曼說:“我們這個專業,純藝太難出頭了,至少我并沒有那樣的野心。能在年輕時候這樣熱烈地追幾年夢,我非常知足,但我的天賦和能力就只能支撐我到這裏了,我現在想的,只是在這最後一年多的時間裏,盡可能地為給了我造這個夢的機會的恩師做一點事情。”
梁思原想了很久,看着面前的一堆草稿,在吳曼詫異的眼神中,将它們全部攏成了一團,撕破原畫的宣紙,說:“我想重新畫一幅。”
畫稿投報的日期近在眼前,他卻舍棄了已經近乎完成的畫作重新開始,得知這件事,鄭鵬險些要跳起來大罵,被楊友安和唐成緊緊抓住,拉拉扯扯地鬧到了張谷春面前。
“他是新生,那幅畫你們大家都出了力,從我的角度來看,當然不建議這樣做。”
張谷春一邊整理香灰,一邊說:“但畫已經沒了,你們找我也沒用,有意見就跟他個人提。自己做事自己擔着,他敢這樣做心裏一定有別的想法,等他年底拿不出東西,你們再找他算賬也不晚。”
“可您說過七月底之前就要畫出草圖。”鄭鵬不服。
張谷春點頭,“那就罰他在拿出自己的作品之前,打掃我這邊所有用到的畫室。”
他看一眼梁思原,“有意見嗎?”
“沒有。”梁思原站在最邊緣回答。
“行了。”張谷春收回視線,“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都回去吧。”
張谷春發了話,鄭鵬雖然沒有再說什麽,可包括吳曼在內,幾個人之間卻就此劃上了一道無形的隔閡。
梁思原重新整理資料時,再沒有人問過他的想法,他還是會照常參加小組會議,跟大家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氣,實際誰都清楚,他已經是這個小圈子之外的人。
對張谷春的懲罰,梁思原接受得很安然,他本來就是最後一個離開畫室的人,也不介意再花點時間多打掃幾間。
放有大家作品的地方大都不會讓外人靠近,公用面積不大,打掃起來也輕松,只有其中一間,梁思原一進去就看到滿屋子的紙張,無論地上還是牆上,全是墨痕和遒勁的字跡,洋洋灑灑,十分壯觀。
他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愣了很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屋裏無處下腳,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猶豫要不要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時,看到寬桌上鋪開的半幅長卷上的畫,不由得被吸引,靠近了觀看,是一幅山水流瀑的圖樣。
不同于他以往所見的,那副畫筆法很奇怪,沒有傳統的皴擦點染,墨彩不知用了什麽材料,在黑墨的底色下調了許多青藍紫橙,畫出山體的陰陽、岩石的遠近和水岸的青苔,飛挂瀑布吃了光線,竟顯出幾分熠熠生輝之感,層次不鮮明,卻豐富,一眼望去,雄偉鋒利,氣勢逼人。
“誰讓你進來的?”
梁思原看得出神,沒有注意身後被掩埋的沙發裏的動靜,直到羅兆林皺着眉頭出聲,他才後知後覺地轉身,意識到這間畫室是誰在用。
“抱歉。”梁思原遲疑,“是張老師讓我過來打掃一下畫室。”
羅兆林看起來是剛睡醒,眉頭皺得更緊。
梁思原本以為他會拒絕,可他開口之後,卻只是讓他把地上的草紙拿去扔了。
“我這邊東西多,沒什麽章法。”羅兆林陰着臉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水,“你看着收拾,牆上那些我畢業的時候自己會清理幹淨,別的你想怎麽處理都行,但別靠近這張桌子。”
梁思原應聲,彎腰撿起一張紙,看着上面的小畫局部,恍然間明白了張谷春讓他來打掃畫室的用意。
無論是個人風格還是創新與特色,放眼整個國畫系,都不會有人能超過羅兆林。
梁思原從來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張谷春給了他機會,羅兆林也默許了他,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學習就變成了本能。
許許多多的草稿不斷地被吸收,梁思原在羅兆林的畫裏所見到的,是他過去從未接觸過的大膽和自由,那些水墨筆法在他手中被賦予了一種可稱得上怪誕的想象力,颠覆過去傳統書畫的材料,把西方的油彩融入進去,在創作方法上卻不沿用它們的透視,二維的畫面反而營造出被束縛的掙紮感,反向加強了那些本該是死物的畫面的生命力,在表現某些特殊題材上,更是把自己的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比如,那張長桌上尚未完成的四裔之景,以及被流放的有翼之虎窮奇。
他的筆來畫神話傳說,就好像骨子帶來的張揚,每一筆都帶着無可比拟的力量。
他的傲氣不是沒有理由的。
梁思原到此刻才開始發覺,人外有人,也是一份才華碾壓式的對比結論。
而比之更加讓他驚嘆的是,羅兆林在繪畫上就像個鐵人,從來不休息一樣,每天無論他幾點趕到畫室,羅兆林都已經在了,等他離開的時候,畫室的燈還是亮着。他前一天整理得差不多的草稿,第二天就又堆了滿地。
而且在那些詭谲的神話場景之外,還十分違和地出現了一些再尋常不過的枝葉和假山。
梁思原很快反應過來,那是他之前在畫的園林圖。
他擡頭看一眼羅兆林,對方完全沒有注意他似的,落筆果決,時不時皺眉,盯着畫紙的眼神兇狠。
梁思原蹲在地上看了好一會兒,不由得笑了一下,“謝謝師兄。”
“不能安靜就滾。”羅兆林頭也不擡,“別影響我。”
梁思原緩慢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扯下一張便簽,在上面寫了什麽,悄悄地貼到羅兆林身側的飲水機上,輕手輕腳地抱着那堆稿紙退了出去。
等羅兆林畫完手上的東西,扭過僵硬的脖子,看到那張便簽紙上兩個小楷端端正正地寫着:遵命。
“神經病。”羅兆林擰了擰眉頭,走過去扯下那張紙,還想罵什麽沒罵出來,回到桌案前,繼續畫自己的畫。
“你到底行不行?”當看到梁思原重新起的構圖之後,鄭鵬滿臉質疑,“多長時間了,你就畫個這?你這是年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