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兩面
兩面
“小弟?”孟清嘴巴微張,驚訝之中,有什麽悄悄鑽進心裏,而人在當下渾然不覺,只當那是言語中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空白,“你怎麽回來了。”
答案她心如明鏡。
梁思原只是淺淺揚唇,拎起手裏的盒子遞到她面前,“給你送早餐。”
“早餐?”孟清怔怔,呆呆地看着他。
“學校附近的水煎包和紅豆糯米粥。”梁思原說:“還有份布丁,同組的學姐推薦的,想帶給你嘗嘗。”
孟清大腦宕機,接過來時盒子尚有餘溫,“你一大早跑回來,就是為了給我送早餐麽?”
“早餐很重要。”梁思原垂下手,徹夜的輾轉和忐忑都因見到她安好的一面而松弛下來。
“是很重要。”沒有任何的詢問,不去深究,更沒有責怪,孟清擡頭看向他的眼睛,眸中藏着三分朝霞初升的微亮天光,笑若柔風,“小弟,謝謝。”
謝謝他的早餐,或者,別的什麽。
“你趁熱吃,我先回去了。”梁思原緩緩說完,見她點頭,腳步邁出去,沒走幾步又回頭,“清姐。”
隔着清晨的薄露,梁思原凝視她的眼睛,“昨天說的話,還作數麽?”
孟清站在原地看他,不答反問道:“姐姐騙過你嗎?”
梁思原不疑,人便笑了,“我走了,你随時給我電話,我一定回應。”
孟清只是笑,對他揮了揮手,直到看着他走過轉角,臉上的笑意與那道背影一同,被幽深的胡同吞沒。
指尖所觸尚溫,孟清回過頭正要進門之時,餘光瞥過另一端的牆角,看到了站在那裏不知多久的陳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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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展出,初衷是為了配合□□門宣傳我們中華傳統的非遺項目,主題是承古拓新,你們還有四個月的時間來準備自己的作品,年底之前我會把所有符合标準的畫拿去送審,審核期是兩個月,通過終審的,将會在明年八大美院聯合組織的五四青年展上進行展出并參與評獎。”
“這段時間沒有外派需要我都會在學校,你們有什麽不明白的随時過來,七月底之前,必須定好各自的主題,給我一個草圖。”
張谷春說着,目光看向梁思原,“你剛進學校,第一次參加大型展出的選拔,心态放平,跟你這幾個學姐學長們多交流,能學到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是。”梁思原點頭,“我明白。”
交代完必要的事項,張谷春離開後,幾個人聚在一起,讨論之前就開始準備的方案。
“今年美協換屆,這次聯展的評審裏占比最重的就是新上任的孫副主席,他前兩年組織過一些非遺傳承活動,個人傾向還是挺明顯的,而且他對木版畫非常有研究,祖母是昆曲世家,對這兩個領域一定會有特別的青睐。”
已經研二的楊友安說:“我整理了一些非遺項目的名錄,标紅的是近幾年在畫展上出現過的,大衆知名度比較高,文化傳承方面也更容易普及,更有評獎的希望。”
“這樣的話可能會跟他們撞元素,容易流俗吧。”
“不怕,那就從承新的部分出發,畫點能鎮得住他們的,隔壁美院那幫人不是天天搞什麽新國畫、新水墨,這回咱也讓他們看看,什麽才叫創新。反正東西就這麽多,想出彩,大家各憑本事。”
“哈哈,說得對。”唐成拍案,“幹死隔壁那幫孫子。”
“老唐你儒雅一點。”鄭鵬推推眼鏡,往梁思原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們還有女士和學弟呢。”
五個人,四本手冊。
鄭鵬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梁思原的方向,又很快移開了。
“打住,你自己覺得他沒素質,可別拿我倆當擋箭牌。”吳曼一句話輕輕帶過,當着衆人的面,把自己手邊的冊子推給了梁思原,“之前我們商量的時候還不知道有新學弟過來,老楊那腦子笨得很,這兩天忙別的疏忽了,這本給你,等下我再去打印一本,你也看看選什麽,好好斟酌一下。”
“謝謝學姐。”梁思原內心平靜,對這份隔閡早有預期,也沒有任何的意外。
“大師兄明年就要畢業了,準備自己的畢業作品不參賽,平時咱們都少見着,你剛來,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問我和老楊就行。”吳曼笑道。
梁思原颔首,又道一句謝謝。
“對,都是張老師的學生,有什麽問題找我們,別見外。”楊友安接話。
“你好意思套近乎,人家是張老師的親徒弟,誰跟誰見外啊,給自己貼什麽金呢。”鄭鵬臉上帶點笑,玩笑的語氣。
“學長這話說出來,我應該配合出演一下師門争寵的反派嗎?”梁思原擡眼看向他,笑意不及眼底,看起來好像并未放在心上,卻又顯得有些認真。
壓根沒想到他會接話,鄭鵬愣了一下,略顯尴尬,被唐成及時伸手打斷,一副嚴肅又滑稽的樣子,“停,師門之中禁止內戰。”
唐成一抹脖子,“違者,殺無赦。”
“別鬧了。”吳曼笑了兩聲,“該說的都說了,各位各自動起來吧,不然到時候拿不出作品,老師都該要清理門戶了。”
言語糊弄過去,誰也沒有再說什麽。
梁思原很清楚,畫展名額是有限的,比賽就是比賽,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競争,他作為一個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新生,靠張谷春的優待進來,其他人不平衡,心裏有意見,再正常不過了。
不到開學的日子,宿舍裏只有他一個人,梁思原看過楊友安整理的手冊,腦子裏還全無頭緒。
入夜熄燈後躺在床上,西平胡同那條漆黑的巷子又浮現在眼前,許忠貪婪的眼神和那只伸進褲子裏的手令人作嘔,當夜污濁的穢氣殘餘在記憶中無法抹去。
梁思原拿過手機,點開通訊錄裏孟清的名字,看了又看,最終任由屏幕熄滅,閉上眼睛,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生活按部就班,在楊友安的推薦下,梁思原選擇了木版年畫為自己的創作元素,收集了許多素材後,起稿改了幾次,一直都不順利。
“你從小就跟張老師學畫,可你的畫裏沒有半點他的影子。”吳曼這樣評價他。
梁思原對此不覺得有什麽,吳曼卻對他說:“你的畫很好,但要參加評選,那些評審們可能會更傾向于自己熟悉的,已經成熟的風格,要在外面評獎,師承也很重要。”
過去參加過的比賽不在少數,卻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梁思原當下沒有放在心上,說:“我沒有想過評獎的事,先把畫畫好,到外面開開眼界,慢慢磨練吧”
吳曼聞言笑道:“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可沒有一點信服度,一群學生的聚會,你的眼界應該早就比這些高了吧。”
梁思原沒有接話,吳曼說:“我們幾個雖然比你年長,但論起來,學畫的時間都不比你長,也沒有太高的天賦,能跟着張老師,多少沾了點運氣的邊,但你不一樣。說實話,前幾天我跟老楊去打聽了一些,看了很多你以前的畫,我們都覺得參展不難,要評獎還是你的希望最大。”
“學姐希望我得獎?”梁思原沒懂她的意思。
“可以的話,我肯定希望獎項都是我們的。”吳曼笑,“現實來講,能保一個也很好。”
梁思原還是不明白,吳曼說:“老師在G大任教了很多年,他的藝術成就很高,資歷也深,大家表面上都對他很客氣,但在這個圈子裏,還有很多規則是他也左右不了的,反而因為淡泊和重感情而處處受限,很多時候得到的待遇,還不如那些年輕的教授。去年評優,他還被人在教學成果上惡意卡了一道,校董那些人抓着他跟G大的淵源深,一直故意克扣壓榨,我們做學生的,總要争口氣,讓他們把該吐的吐出來,再沒話可說,才對得起師恩。”
沉默之後,梁思原說:“可我現在沒有任何頭緒,對評選也沒有多少信心,學姐還是……”
“哪有戰前就退縮的道理,你要相信自己。”吳曼沒有讓他說完,把帶來的飲料放在他手邊,“本來不該跟你說這些,也是我多嘴,是個直腸子,實在憋不住事情。你加油繼續畫,我就先不打擾你了,有什麽事你再找我。”
話說完,沒給梁思原拒絕的機會就離開了畫室。
兩代至交,梁思原跟張谷春相識的日子,與他迄今為止的生命一樣長。
可記憶裏的張谷春,只有對教學的嚴肅,對他的憤責,和對生活的閑散,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模樣。
如今邁進學校,他跟張谷春之間也從單純的師生長幼,跨進了社會的大關系裏。
吳曼的話除了讓梁思原重新認識了作為老師的張谷春之外,也讓他想到自己的父親。
在別人的眼裏,他們都是帶着一顆對藝術的赤誠之心的人,可這樣的人,似乎總是與大環境不能相融。
經驗不足,又有太多新的要學的東西,更讓梁思原感到壓力的是,就在吳曼跟他談話的第二周,之前還對他有意見的鄭鵬,在他進度緩慢的起稿間隙,木着臉給他送來一份全是年畫樣板的資料。
兩個人面面相觑,梁思原道了聲謝謝,鄭鵬只是嗯了聲,扭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前。
扛不住這幾個人無端的期待,新生軍訓開始之後,梁思原想也沒想便拒絕了可以不去參加的優待,逃到軍訓場上躲避一時,再加上要作為新生代表在開學禮上發言,借着準備稿件的名義,勉強偷得幾日閑餘。
白日裏的汗水消下去,宿舍裏呼聲震天,心裏想着許多事情,便越發地不能安眠,不到兩周,假期裏好不容易消掉的黑眼圈很快又卷土重來。
當孟清發消息問起他适應得怎樣時,梁思原心情複雜,回了一個熊貓面壁的表情包,不一會兒,孟清回給他一個戴着耳機和眼罩躺平的小熊。
回到宿舍裏,趁着大家都去洗漱的時候,梁思原在陽臺上跟她打電話,被她問起,只說:“宿舍住得不太習慣,眼罩和耳塞來的時候忘記帶了,現在出不去,只能等有時間再去買了。”
“小可憐。”孟清在笑,語氣愉悅,“看來大學宿舍遠比集訓的時候更有活力。”
聽到她笑,梁思原不自覺也跟着揚了揚唇角,手扶在欄杆上,卻觸到一塊凸起的鏽斑,掌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清姐。”想到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梁思原想問又找不到合适的由頭。
“怎麽了?”孟清語氣沒有絲毫的察覺,仍興致勃勃道:“剛剛楊姐又給我發信息訂衣服了,我最近又做了好多漂亮的款式,改天發給你看看,也幫我參謀參謀。”
“你的眼光不會有錯的。”梁思原手下握緊那一點鏽斑,咽下掃興的話,“生意好也要好好休息,不要做到太晚,熬壞了眼睛。”
“知道了。”孟清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會照顧好自己的,反而是你才要把覺睡好,早一點适應大學生活,跟大家好好相處。”
梁思原嗯一聲,孟清說:“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不要打擾到別人,我先挂了。”
許多想說的話都在喉嚨裏咽了下去,梁思原回身靠在欄杆上,還是應了聲好,跟她互道了再見。
直到同寝的室友回來,打鬧的聲音讓他回過神,梁思原低頭,看到掌心被刺破了一點芝麻大小的傷口,滲出的血暈開,也像一塊沉積已久的鏽跡。
心思不定,在吳曼幾次的欲言又止中,梁思原還是按照他們想要的那樣,揣度模仿張谷春的風格,借他曾畫過的現代園林圖景,畫了一幅姑蘇版的游園圖。
他的基礎到底是紮實的,行筆豐滿,用色明豔又不失清致,構圖處處得法,流暢而雅達。
幾個人裏,他起稿最慢,草圖的完成度卻是最高的,拿給張谷春看的前一天,唐成絲毫不吝誇獎,其他人也都說沒問題,梁思原心裏卻沒底。
次日張谷春挨個兒給其他人講過畫,把他放到了最後,看完那張圖,只是與他對視了一眼,梁思原莫名一陣心虛,移開視線,當下沒有得到任何評價,既沒有認可,也沒有讓他修改。
梁思原拿不定他的意思,下午趁着沒課的時候去找了他一趟,正趕上張谷春出門。
“老師。”梁思原打了聲招呼,見他身邊還有旁人,打算晚點再來。
張谷春知道他的來意,腳步停下,示意其他人先走,與他讓了一步到旁邊,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學生,悟性高,學什麽也都很快,你父親說你有靈氣,是你的畫裏總有些自己的想法點子,讓人驚訝。過去無論是哪一個階段,哪怕我再怎麽罵你,怪的也是你心燥,不肯踏實學習,但即使在那時候,你的畫再亂、再急,也沒丢了自己。”
梁思原沉默,張谷春說:“吳曼他們想什麽我知道,我也跟他們聊過,年輕人犯倔,要賭那口氣,可到了我這個年紀,對很多事情并沒有那麽看重。我在G大講課不是圖什麽名利,也不為任何人,國畫需要傳承,我只是恰好知道的比你們多了一點。學習和傳授,藝術和繪畫,本身都是很簡單的東西。你是個好苗子,雖然走了一些彎路,可根還是正的,別到了正當成材的時候,反而因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歪了心思,成全別人,毀了自己。”
張谷春拍了一下他的背,“兆林那個人,雖然天天跟我嗆,我也瞧不慣他那些理念,可你這定力,還真得跟他學學。”
梁思原不知該如何回應,張谷春只是對他說:“現在想不明白沒什麽,沉住氣,以後日子還長,你不可能勉強自己一輩子。”
道理聽在耳中容易,落到心中不易,表現在行動中更難。
梁思原清楚,他之所以按照吳曼他們的想法走,不是因為有多認同和為他們的心意動容,而是自己本身就沒有方向。
回到畫室,梁思原守着那些資料一夜未睡,天亮後到外面洗了把臉回來的功夫,見一個人正站在那幅畫前審視打量着,神情冷淡而輕蔑。
畫室裏還放着他們的合照,梁思原認出羅兆林來,在他看過來的那一刻,還未來得及開口打招呼,便聽他道:“梁默平的兒子,在他母校的第一幅畫,就是這種東西。”
羅兆林眼皮一撩,“剛入學就顯擺孝心來了,你也打算跟着他們畫那種只會讨好評委的垃圾?”
言語尖銳,梁思原蹙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畫就是畫,沒有這種和那種之分,即使志不相同,學長也應該尊重別人的心血。”
“為了比賽胡亂拼湊,枝枝葉葉都是偷來的,你憑什麽讓我尊重你?”羅兆林語氣冷硬,“一個新生而已,你以為他們為什麽拉攏你,吳曼想拿獎想瘋了,知道這次評選不糊名,就指望借梁默平的名聲拉票保你進終選,靠這種手段,不覺下作還引以為榮,跟我談心血,你配麽?”
好像一個巴掌直愣愣地打在臉上,梁思原咬緊下颌,看着他沒有出聲。
“承古拓新,我還以為你會有什麽好想法。”羅兆林拎着包從他身邊走過,“至少現在,我瞧不起你。”
清晨的天光斑駁地撒在長桌上,畫室裏寂靜無聲,直到羅兆林的腳步聲走遠,梁思原才從那份滾燙的羞辱中回過神來,手指無意識地攥得發青。
他一點點把畫室的東西收起來放到一側的角落,離開教學樓,在操場旁的樹蔭下坐了很久,收到吳曼的短信時,從班級群裏翻出一條公開講座的信息,以此為借口沒有去參加他們的讨論會,而是在一個籃球落在身邊詢問時,幹脆起身加入到了他們的隊伍裏。
心裏煩躁,球打得又兇又急,一個早上也沒有什麽好臉色,中場喝水的時候聽到手機響了一聲,以為又是吳曼,擰着眉頭拿過來,看到的卻是孟清的名字。
一張圖片,上面逆着光的牆上,清晰地印刻着他們學校的校訓。
懸在屏幕上的手指微顫,梁思原用力呼吸了一下,強行按住躁動的心跳,把電話給她撥了過去。
“小弟。”孟清在笑,聲音輕快,如一汪清泉流溪,頃刻間澆滅了火種,“怎麽這麽快就看到了,今天沒有上課嗎,我還想給你一個驚喜呢。”
梁思原站起身,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肺腔克制得發疼,開口喑啞,“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