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維護
維護
梁思原一派沉靜,讓開一條路,“要進來坐嗎?”
“不用。”陳威公事公辦的态度,問:“昨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還記得你在做什麽嗎?”
“跑步吧。”梁思原想了想,“在沿江路那一帶,回來大概十點二十左右。”
“這麽晚在外面跑步?”
“放松一下,體力用盡了睡得好一點。”梁思原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回來的時候在胡同裏遇到過什麽陌生人麽?”陳威又問。
“天太黑了,我沒注意,不太确定。”
“有聽到什麽聲音嗎?”一旁的民警問。
梁思原停頓了一會兒,說:“我跑完步是從後巷回來的,當時沒覺得有什麽,快到家時又去便利店買了點東西,再回來的時候巷子裏好像有很多人聚在一起,當時也沒有多想,就直接回家了。”
“當時那麽多人你就不好奇?你們這條街平時那個點兒也這麽熱鬧?”
“可能吧,我不知道。”梁思原面色不變,“高三集訓住校,學業緊,即使回來,沒有特別的事,我晚上也不怎麽出去,沒怎麽留意這些。”
“那昨天晚上是因為什麽?”
“要開學了,去一個陌生的環境,有點緊張。”
“你們開學這麽早?”
“學校那邊有個展出,需要提前過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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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出?”
梁思原點頭,“我是學國畫的。”
“小藝術家啊。”邊上的人笑着調侃,并不把他當做嫌疑人。
畢竟,一個十八歲,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能有什麽動機對一個陌生人下手呢?
梁思原的話跟監控都對得上,陳威卻還是心有疑慮。
在許忠被人毆打的時間段裏,以目前僅有的線索來看,梁思原是唯一有可能經過了事發現場的人。
巷子裏有拖拽的痕跡,許忠是被人從他家門口這條街上拖到暗巷裏的,這麽近的距離,他從後巷繞到前巷買了東西又回去,居然一點都沒察覺。
尤其是,他出現在監控裏的時間,差不多就是在許忠出事前後。
“怎麽了?”何菁從屋裏出來,還未弄明白眼前的形勢,邊上年紀大點的警察一眼認出她來,“何女士,我說這孩子年紀輕輕這麽優秀,原來是您家的公子,真是長大了,都認不出來了。”
何菁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一陣兒才分辨出來,這是當年梁默平去世時來過家裏的警察。
“胡警官。”何菁颔首,跟他打了聲招呼,“你們這是?”
胡志飛呵呵笑着,“沒什麽,昨天晚上出了個事故,過來例行調查。”
何菁應了,面容疏離而客氣,“您有任何需要我們都配合,但今天沒什麽事的話,我要先送我兒子去學校報道,沒辦法跟您敘舊了。”
胡志飛剛要答應,陳威開口,“耽誤您幾分鐘,請問昨天晚上十點半左右您在做什麽?”
何菁頓了頓,“我一直在家裏,很早就休息了。”
“您兒子跟您在一起?”
“他傍晚出門鍛煉,回來差不多十點多。”
何菁蹙眉,說:“他的學業一直很繁重,平時不會在外面逗留過久,但他是個成年人了,有自己的自由,偶爾貪玩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值得注意的。我兒子是個有分寸的人,他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不可能跟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扯上關系。”
“我沒有別的意思,有冒犯之處我向您道歉,但這不是一件小事,我們每個調查人員都應該謹慎,現在還是請您配合一下,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陳威依舊板着臉,追問到底的态度。
何菁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他這樣說了,即使心中不快,也沒再表現出來。
問話再一次中斷,是因為孟清的出現,陳威一見到她,方才被正氣和嚴肅包裹的铠甲頃刻間散了,神情閃躲。
“何姐。”孟清今天沒有打扮,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無視了門口的三個警察,“我做了點點心,給小弟帶着去學校吃吧。”
她把一個袋子遞給何菁,梁思原看着她,當着外人,沒有開口跟她說話。
何菁把東西接了,孟清轉頭時笑容勉強,“小弟,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這麽晚了,我還以為你們已經走了呢。”
梁思原不作聲,陳威想說什麽,被邊上的胡志飛拉了一下,制止了他的執拗。
察覺到一些端倪,何菁當下不去深究,對梁思原說:“我開車,你去把行李拿下來,再不走該遲到了。”
梁思原不願,可看到孟清沉若一道淵流的目光,心中千百思緒都被模糊成一團晦暗不明的陰影,堵住了他任何可以宣洩的通道,讓他意識到,留在這裏,繼續僵持下去,對誰都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轉身去拿行李的時候,梁思原聽到孟清對門口的警察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請你們讓一讓,不要耽誤別人的正常生活。”
他腳步放緩,意外地沒有聽到任何反駁的聲音。
東西提前兩天就收得差不多了,梁思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它們放到車上,看着何菁跟孟清說話,上車時如入丹爐,關上門,如坐針氈。
車子離開西平胡同,走出去不到十分鐘,何菁忽然停下。
梁思原側目,何菁眉心微蹙,說:“你今天自己打個車過去,我有點擔心孟清,得回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梁思原當然沒有意見,拿了東西看着何菁離開,獨自站在路邊,擡目望向漫無邊際的長街和車流,一股無力感漸漸從腳底攀上心頭,想到剛才在門口孟清看他的眼神,沒由來地感到一陣令人顫栗的恐懼。
到了學校,把行李放到宿舍,又去見了張谷春和其他的學姐學長們,被帶去一起吃了晚飯,談論這次展出的主題。
梁思原在整個過程中一直心不在焉,七點多的時候收到何菁的一條轉賬信息,讓他照顧好自己,專心學習,對孟清的事只字未提。
回到宿舍,梁思原心裏不安,很多次點開孟清的名字,遲疑再三,還是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多聲,快要挂斷時,孟清才接起來。
“清姐。”梁思原屏息,“你……還好麽?”
孟清頓了一下,語氣聽起來還算輕松,“很好啊,怎麽忽然這麽問。”
梁思原猶豫,聽到孟清問:“許忠的事情,你媽媽告訴你了?”
手上的粉霜已經洗淨,骨節處的紅痕暴露出昨夜的憤怒,梁思原思考變緩,遲鈍地嗯了聲,可幾乎在同時便意識到,這是一個太過拙劣,輕易便能被拆穿的謊言。
電話裏,孟清聽起來沒有懷疑,“他是什麽樣的人大家都有目共睹,可能平日裏得罪的人太多了,現在這樣,也不意外。”
梁思原低頭,手指一根根攥緊了,“傷得重麽。”
孟清沉默了一瞬,“肋骨骨折,沒傷到內髒,養兩天就能出院了。”
“他家裏……”梁思原不知道該怎麽說。
孟清聽懂了他的意思,“就算他真的是來找許強的,在路上出了事也怪不到我們頭上,他們再強硬,這個社會總還是有道理可講,我沒有做任何虧心的事,就不怕任何人。”
“小弟。”孟清語氣和緩,“這不算什麽,所以沒關系,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準備你的展出,不要為我的事分心。”
她故作輕松,“姐姐還盼着有一天能在大博物館裏看到你的畫呢。”
梁思原無言,孟清說:“早點睡吧,別想太多,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我會告訴你的。”
“會嗎?”
“會的。”孟清笑笑,“姐姐不騙你。”
梁思原沉眼,孟清語氣溫和,“睡吧,晚安。”
少年懸浮的心遲疑又珍重,似接受一份安撫,又送出祝願,聲調緩緩,“晚安。”
能否得安,不得而知。
“一個小孩兒有什麽可問的,他父親可是國內響當當的大畫家,你當人家不珍惜名譽?”
回到所裏已經很晚,胡志飛把杯子裏的水接滿,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末,說:“吳芳能鬧,你覺得何菁就是什麽好惹的?她們那種知識分子,跟你較起真兒來更麻煩。還有那個孟清,看着柔柔弱弱的,也犟得很,你敢去問,人家提一嘴上次的事,馬上就給你堵回來。”
“說白了,他們家的事,咱們只講法律根本幫不上忙,孟清心裏憋着氣呢,趕上這麽一遭,她恨不得許忠遭報應,這事就算真跟她有關系,咱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必要較真兒。”
胡志飛說:“糊弄糊弄也就得了,你一個新來的,趕着出什麽風頭,把調查記錄寫好了,誰問都有個交代。吳芳是什麽性質大家都知道,沒人會為難你,但你要是再把那兩頭得罪了,你這警察也就別幹了。”
陳威坐在電腦屏幕前,看着調取的幾個監控畫面,沒有接他的話。
“你嫂子又催我呢,那今晚你值班,我就先回去了。”胡志飛看一眼手機,對他說。
陳威嗯了聲,沒在意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監控看到一半,聽到聲音一擡頭,立刻站了起來,“高所。”
“沒事,你坐。”副所長高建海走過來,看一眼屏幕上的畫面,面對陳威的拘謹,直言道:“西平胡同裏,許家和梁家的情況都很特殊,有些事處理不好,對我們所裏的影響很大。”
“高所,我覺得很奇怪。”陳威正經,“今天我們去詢問情況,梁思原的母親表現得很緊張,還沒說什麽就先急着幫他兒子撇清關系。我一開始只是覺得他應該能提供一些線索,現在想想,這裏面可能還有別的被我們遺漏的東西。”
“小陳。”高建海說:“梁思原的情況你可能不太了解。”
“我知道,他父親梁默平是個大畫家,也是學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可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系,法律只保護受害者,權勢和名望不應該成為踐踏社會秩序的保護傘。”
高建海看向眼前嚴肅認真的人,“如果你要這麽查,這件事可能會很麻煩。”
陳威不懂,“我只想查清楚事實和真相,這也是我們的職責。”
“在你眼裏,誰是受害者?”
“當然是許忠。”話說完,喉嚨裏的轉輪忽然卡住。
“許強去工地不是一天兩天了,該知道的都知道,許忠那天晚上到底去西平胡同做什麽的,你我都心知肚明。”高建海說:“如果他沒被人打進醫院,現在可能躺在醫院裏的,誰又是受害者?”
“吳芳來所裏鬧,你妥協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她這麽多年,靠着一身蠻勁兒給自己鬧來了房子,給兒子鬧到了工作,鬧成了當地的霸王,你能想到的制約手段,她什麽都不怕,也有得是時間跟你耗着,這件事你要公正,等真相擺出來,能保證自己真能端得平麽?”
陳威沒說話,高建海說:“法律不是只保護受害者,它只是一種必要的秩序,執法者不是那麽好做的,既要講法理,也要講人情,怎麽平衡,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摸得透的。有時候你做一件事情很難講對錯,重要的是,心裏要堅定,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要守護的是什麽。”
陳威還沒想明白,高建海又說:“我知道你在之前的轄區非常優秀,也有一定的經驗,但我們這裏屬于新城創建的重點區域,又涉及到一些老坐地戶的舊房改造,西平胡同的位置在新城規劃裏關乎一個文化産業園,更是重中之重。”
陳威聽出他的話中之意,“所以就算梁思原真的隐瞞了什麽線索,為了創城要保梁默平這塊招牌,也不能追究麽?”
“不是不能追究,任何事都是可大可小的,保障我們轄區的治安也很重要。”
既不能讓梁家出醜聞,也不能讓許家人把事情鬧大,要文化的噱頭,也要治安的招牌。
新城規劃關乎太多人的飯碗和整座城市的命運,讓擺在其中的個人顯得無比的輕。
陳威不作聲,兩個人視線相對,面對陳威眼中的質疑,高建海格外平靜,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調過來了,就好好幹,這個案子如果你真的确定了要查,下班之前到我辦公室,桌上有份材料,也許對你有用。小陳,我只要你記着我今天說的話,其他的,我都不會幹涉。”
在他離開後,陳威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憋着一股勁兒,還是起身走到高建海的辦公室,拿到文件的第一時間打開,裏面字跡潦草的幾頁紙,是梁思原四年前打架鬥毆的幾次處理記錄,因為未成年,勸導賠償之後,結果都是和解。
一夜淺眠,清晨的空氣帶着潮意,孟清起床後打開窗子,被一陣涼風吹得打了個寒顫,慢悠悠地洗漱過後,聽到敲門的聲音,肩膀縮了縮,頭皮生冷,覺得最近實在降溫得厲害。
她帶着猶豫和試探的心情走到門口,透過門上的小孔向外看去,一時愣住。
打開門的那一刻,風吹動輕薄的衣擺,孟清看到梁思原站在那裏,頭發被露水打濕,眼睫也好似變得濕漉漉的,微帶血絲的眼睛望着她,含着某些讓她無法分辨的東西,執拗而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