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醉意
醉意
樓下久久沒有動靜,梁思原一個人在房間裏待得心亂如麻,打開手機,時間好像凝滞了,走得緩慢。
深呼吸過幾次,梁思原坐在書桌前取了一本中國畫研究的理論書,翻開了,一心二用,一字字看得不解其意,也許是因為那兩杯酒,格外活躍的思緒不願與他一同沉靜,開始東飄西移。
看到書上的壁畫刻字,梁思原又想到已故的父親。
他跟母親認識得很早,父輩一直都有些聯系,對方的名字是常常被長輩挂在耳邊的。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很年輕,雙方家裏都有意介紹,梁默平比何菁大兩歲,當時還在讀研,何菁也在國外讀書,趁假期見過幾面後,彼此都好像一個曾經非常了解的老朋友,誰也沒有異議,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結婚時他們一個是尚在摸索的學者,一個是剛入行的叩門人,多年的相互扶持,一步步看着對方走向巅峰,是這世上最了解對方的兩個人。
梁默平讀書時以散文成名,書畫雖有所成,卻鮮少見人,習得純粹。
他的第一次畫展便是何菁所策劃的,梁默平給了她一個新人難得的機會,而何菁懂他的畫,回報給他一場盛大奪目的展覽的同時,也帶給了他巨大的商業利益。
從一個文人變成一個知名的畫家,再到古壁畫研究領域受人尊敬的大家,梁默平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何菁的支持,而何菁也在他的陪伴下,在業內有了越來越高的影響力,有了一間不大的藝術館,給更多有才華的人提供了一個能被人看到的平臺和機會。
這場被人羨慕的婚姻,由他們成就又成就了他們,如果不是那場意外,一切都不會改變。
梁思原不能确定,倘若父親還在,他的個性一直被壓抑,對他而言,結局到底是會在某一天忽然開悟接納繪畫,還是會繼續站在父母的對立面,更加激烈地反抗。
如果沒有那場暴風雨般驟臨的叛逆期,他再見到孟清的時候,還會走進那家院子,接過她手裏的糖,還會在不谙世事的年紀,偷偷地為她的苦痛而痛苦,為她的笑容而喜悅,還會在明知罪孽中,不可控制地對她産生感情嗎。
門被敲響,梁思原從漫長的恍惚中回神,聽到孟清的聲音:“小弟,睡了嗎?”
隔着門,含着酒意的聲音蒙上一層紗,在晦暗中顯得暧昧不明。
梁思原阖目,定了定心神,才起身去打開門,看到孟清站在門口,臉色紅紅的,帶着笑擡頭看他,“快來幫個忙,把你媽媽送回房間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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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醉了麽?”
孟清長長地嗯了一聲,不知想了什麽,笑了笑,“走吧,我們把她攙上來。”
梁思原跟着她下樓,見何菁趴在桌上醉得一塌糊塗,桌上放了兩個空的紅酒瓶,醒酒器裏還剩下一半。
這個提議要喝酒的人,到最後只把自己灌倒了。
梁思原無奈,沒讓孟清搭手,俯身把何菁從椅子上抱起來往樓上走。
孟清跟在後面開了門,在梁思原先一步去外面之後,幫着何菁脫掉外衣,蓋好了被子,走出去,見梁思原正靠在欄杆上等她。
“還真是長大了。”孟清慨然,“以前怎麽沒有覺得你力氣這麽大。”
梁思原看着她,“那你以前覺得我是什麽樣子?”
“就是個小孩兒啊,跟我弟弟一樣的。”孟清想着,後知後覺,“我忘了,小孩子的力氣都是很大的,我弟弟小時候也背着一筐紅苕滿山跑,我都追不上他。有一次我回家崴了腳,還是他把我背回去的,那時候他才十五歲。”
“我也可以。”
“什麽?”
“背你回去。”
孟清咯咯地笑起來,在梁思原的一本正經的注視下,忽然張開了手,“那你來。”
眉梢輕挑,梁思原意外中想問又沒敢,猜測她大抵也是喝多了酒,按捺着心中的波動,在她面前矮身蹲了下去,而孟清趴到他背上,環住他脖子的那一刻,袖口的香氣立刻包裹了他。
梁思原抿唇,起身時感覺到她實在太瘦了,比何菁還要輕了許多,即使她一直說許強對她很好,可人終日活在不安和憂慮之中,終究不能算被好好對待。
兩家離得太近,不過幾十米的距離,梁思原把孟清放下來的時候,她臉上還帶着笑,開了門,邁出的腳步踉跄了一下。
“小心。”梁思原扶住她的手臂,把人送到屋裏。
“我沒有醉。”孟清說:“再多喝幾杯也沒問題,是你媽媽喝不動了。”
“嗯。”梁思原笑,“我知道,她酒量不好。”
說着,把孟清在沙發上安頓好,去兌了杯溫水,打開冰箱,加了些蜂蜜在裏面,遞到她手裏,“喝點水。”
孟清點頭,聽他的喝了兩口,又笑起來,拉他在身邊坐下,“小弟,那天看到你的成績,你都不知道姐姐有多高興,你真的很厲害。”
梁思原心裏的小尾巴翹了起來,面上不肯表現出來,只說:“高考還不知道能考多少。”
“那也一定能上G大了,你是專業第一啊。”孟清說:“你媽媽說錄取分數是按比例算的,專業分占百分之六十呢,你文化課又不差。”
“能上是能上。”梁思原還沒說完,被孟清一巴掌拍在手背上,一臉嚴肅道:“小弟,你要有自信,你是G大的校考狀元,放在古代可是要騎着高頭大馬游街的,要非常開心才可以。”
她沒有醉,卻也沒有看起來那麽清醒。
梁思原凝視那雙水霧朦朦的眼睛,聽到她說:“不要管別人怎麽要求你,你做出了成就,就應該喜悅,你媽媽那個人就是嘴硬,其實她最高興了。”
“她跟你說了什麽?”梁思原放低聲音,怕驚擾了她薄薄的醉意。
“也沒有什麽。”孟清抱着杯子趴下來,“她說小時候帶你去廟裏上香,住持說你這小孩子生下來就有反骨,會做一些突破常規的事情。”
“那你怎麽說?”
生有反骨。
和尚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成了他天生的罪責,為之後他所承受的一切找到了借口。
“我說,我覺得很生氣。”孟清字字緩慢,盯着面前的某處,“寺裏教人向善的高僧,怎麽會這樣評價一個素未相識,年幼的孩子,而本該最了解自己孩子的父母,竟然就這樣相信了一個外人的話,為此就剝奪了他該有的童年和自由。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生有反骨,不是他的本性這樣。”孟清說:“是你們先這樣看他,才讓他生出了反骨。”
“而且,常規的又不一定都是最好的,最正确的,那突破常規怎麽就變成了一件不好的事?”
“所以小弟,”孟清看向他,“你要堅定一點,做一個善良的人,做自己喜歡的事。”
梁思原凝視她的眼睛,孟清擡手,捏了捏他的臉,笑道:“振作一點,拿出點狀元的樣子,要是我考出這樣的成績,嘴巴早就咧到後腦勺了,以後去了新的環境,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何況你媽媽都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了,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梁思原嗯一聲,揚了揚唇,說:“狀元的功勳上也有你的一份,我要感謝你。”
“我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酒壯慫人膽,梁思原緩緩,說:“如果你願意,我想,給你畫一幅畫。”
大家都借着酒意,即使被拒絕了也沒關系。
梁思原為自己找好了退路,孟清卻神色未變,笑道:“你不是畫過了麽?”
仿佛一個激流打過,一張臉瞬間被洗得慘白。
“說起這件事,我還想問你呢。”孟清笑着靠近了些,指指自己,“姐姐就那麽面目模糊,連個五官都沒有麽,要不是你媽媽說了,我都沒有認出來。”
心跳停滞了一般,梁思原說不出話,孟清幾分責怪,“我拿你當親弟弟,你居然連我長什麽樣子都記不住,姐姐傷心死了。”
“不是。”梁思原啞聲。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語氣笨拙,“當時,沒有畫完,後來忘記了。”
他手指輕握,僵硬地停頓,“對不起。”
孟清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姐姐開玩笑你也當真,我又不會真的生氣。”
看到電視櫃前那只布偶小獅子,梁思原低頭,掩藏自己發紅的眼睛,勉強牽了牽嘴角,“清姐,早點睡吧,我先回去了。”
孟清應了,站起來卻發現他的臉色不同以往的蒼白,猶豫,“你……”
“有點頭疼。”梁思原故作調侃,“都怪我媽那兩杯酒。”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喝。”孟清眸中流露出一絲心疼,“快點回去吧,明天多睡一會兒,放假了就踏踏實實地休息,不要想其他的。”
梁思原點頭,跟她道過晚安後帶着驚惶的心逃離了那間院子。
畫還藏在他房間的櫃子裏,梁思原一整夜無眠,喝完了桌上剩下的紅酒也沒能入睡,熬到日上三竿,何菁起床,他躲在房裏沒敢動,生怕被發現此時的狼狽,直到從窗簾的縫隙裏看到何菁離開家門,才捂住臉,悄悄松了口氣。
因為這一夜的折騰,幾天沒有出門,眼睛裏的血絲又重了許多。
為了不讓何菁發現異樣,一周後,梁思原還是去附近的健身房辦了張卡,每天下午都去跑跑步,做幾組無氧。
班級群裏,考完試的衆人都撒了歡,約着去旅游逛街,把書和考前的畫都論斤賣到了廢品站,哭自己一年的努力只換了那可憐的幾塊錢。
畫室的小群也成了游戲開黑群,孫一帆每天在裏面嚷嚷喊人,一直玩到半夜。
相比之下,梁思原每天早上畫畫,下午健身,晚上看書,調整作息後十點就躺下的生活,顯得格外健康而缺乏活力。
高考分數出來的那天,孟清過來時提了一袋子水果,提前早早地收拾好切成果盤,非常有儀式感地分配道:“我吃一顆柿子,何姐吃一塊橙子,小弟你來一塊蘋果,我們心想事成,一定會有一個好結果的。”
“你都是從哪兒學的這些。”何菁說着,即使不信,還是聽了她的安排。
梁思原接過簽子,把蘋果塊咬在嘴裏,被她們兩個圍着,平白生出點緊張來,拿着手機的手心都有點出汗,可當看到分數的那一刻,一顆懸浮的石頭落地,沒有驚起半點漣漪。
意料之中,但比他預想的要好一點。
這意味着,他可能會是G大的綜合第一。
“還好。”梁思原說:“過線了。”
“多少?”何菁問出的同時,自己看了一眼,跟他一樣的平靜。
孟清茫然,接過手機,“601……比我弟弟當年高多了。”
“你們怎麽,”孟清看看何菁,又看看梁思原,咂舌,“這麽淡定啊。”
何菁轉頭,看了一眼梁思原,終于輕輕地笑了下。
無論如何,她是滿意的。
一切塵埃落定,再無變數了。
七月下旬,梁思原收到了G大國畫系的錄取通知書,裏面除了基礎的東西,還附了一套往年優秀畢業生留下的小畫集。
風格各異的水墨花鳥、山水人物,印在毛邊紙上,質感十足,其中的很多名字,如今都已是有所大成的知名畫家。
“好漂亮。”看到他的錄取通知書時,孟清沒有像之前那樣把高興寫在臉上,反而拘束了一些,“這是你們的校徽麽?”
“是。”梁思原應了,解釋道:“是三條水痕的變形和簡化,既象征着校風開放,容納百川的至善之意,也是求學如溪,潺潺不止,人生如河,奔騰向前,傳承如江,延綿浸潤,三者彙集合一,終成大道之意。”
孟清點頭,看到下面的校訓,“深自砥砺,臻于至善;行遠自迩,篤行不怠。”
孟清看了很久,梁思原默默将那套畫集拿出來,遞給孟清,見她不解,說:“我已經有很多可以留念的東西了,這個送給你作為紀念。”
“紀念,”梁思原輕笑,話語說得珍重,“我們一起努力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