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老宅
老宅
從相識至今,孟清從來都把他當做一個小孩子,并毫不掩飾地把這一點表露在自己的眼睛裏。
每一次和她對視的時候,梁思原都會深刻地為兩人之間的差距而失落痛苦。
可當他說完這句話,看到孟清怔愣的眼神,朦胧之間,似乎有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我……”孟清低頭,看着手裏的畫集,心中湧動的憧憬和自卑就這樣輕易地被壓住了一角,不再那樣波瀾難平。
她覺得自己不該要,可薄薄的冊子變得沉甸甸的,其中所象征的,又對她充滿了吸引力。
“你的每一句鼓勵我都記得,G大是我們一起考上的,你收着,我才安心。”梁思原笑着,說:“也許将來有一日,你也可以拿別的同樣意味的東西來跟我交換。百川歸海,水到渠成,我想拿這個,等一個未來。”
孟清心中一悸。
梁思原很清楚她的困境,清楚她沉默中的豔羨和掙紮,所以他沒有明說,沒有給她施加任何壓力,只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她的人生還有另一種可能。
很多種。
孟清擡頭看向眼前的人,她一直都知道梁思原是尊重她的,他對她的期待和寬慰超出了一個孩子懂事的範圍,可在那之上的是什麽,她又不能看清。
盛夏,藏在皮肉下的骨骼肆意瘋長,一個小孩兒好像就在那眨眼間的忽視裏長成了一個男人。
一個溫和的,富有紳士風度的男人。
她點頭收下那本畫集,躲開他的注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暑假才剛剛開了一個頭,趁着不在展期,何菁帶梁思原回了一趟梁家的老宅。
老年喪子,夫妻二人經受了巨大的痛苦,這兩年身體不太好,聽說他們要來,還是提前買好了菜,張羅了一大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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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地基是梁思原的太爺爺留下的,後來翻新過幾次,如今的模樣是當時新中國的第一批建築師實踐所得,保留了古意的同時,增添了許多當時時興的東西,也是當地第一個通了水管的老建築,周遭四面合圍,正廳前敞亮開闊,布置了一大片景觀,牆根種了許多竹子,風一吹,蕭蕭肅肅,自成一派風骨之氣。
舊人已作古,留下的痕跡依舊昂然立于世間,宣示着當年的意氣與驕傲。
過了月洞門,就是父親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裏面有一座假山,從前是活水的,父親幼時不愛悶在屋裏,便總在院中假山旁習字,常常是蘸了墨的毛筆伸進池水裏,攪弄得滿池墨痕,借着石縫洗筆,就着池水研墨,短暫思考,便洋洋灑灑地寫成一篇,壓不住的才氣橫溢。
爺爺對他的行為向來不惱,從未糾正過分毫,每每與人提起,都說那是王氏遺風,修的便是小硯池之用。
到了梁思原這一輩,幼時反鄉,也曾在這院中習書,相比之下卻拘束得多,總是規規矩矩地寫自己的格子,偶爾擡眼望去,見父親立在林觀前嚴肅忖量的模樣,便知他心不在此,往往一整日的沉默,不讓他不滿意,便也算偷閑。
池裏的水已經幹了很多年,沒有綠意滋養,假山失去了靈氣,在陽光下現出石頭的本相,也已是個垂垂暮年的老者。
梁思原靜靜地站在那裏,心境不複,想到許多事情,都轉換了另一番模樣。
“默平是個癡人。”
爺爺的聲音傳進耳朵裏,梁思原回身,禮貌地喚了他一聲,複而聽得他道:“書畫是他的根,他這一輩子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研究上,待人嚴,律己更嚴。小何也是個差不多的性子,人要強又自負,從來沒有輸過什麽,遇到事情,咬死了牙關自己扛着,也絕不會低半分的頭。”
“那兩棵樹是他們結婚時候種下的,到現在也有二十多年了。”爺爺微微擡手,指向一個方向,梁思原順着看過去,園中松柏并列,枝葉因風而動,頗有些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的意味。
“當初撮合他們在一起,所有人都覺得般配,現在想想,兩個人都固執,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話語深重,梁思原看着那兩棵樹,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思原。”離開小園,爺爺對他說:“去了大學,多做一些從前沒有嘗試過的東西,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定格在某一種程式裏,也不要對一樣東西過度執迷,身邊有想法的人多了,要多聽聽不同的意見,放假的時候,如果時間合适,去看看小何的展出。”
思緒斷了一下,梁思原發現,他還從未真正站在一個欣賞者的角度,去過母親所策劃的展覽。
小時候不懂,長大了不願,而他大多時候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的母親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策展人,如果你想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她的許多布置與思路,也許對你有益。”
爺爺說着,手在他脊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平時抽出空來,也常給她打個電話,你別看她整天忙,就覺得她不需要你。這孩子從小就自己一個人在國外生活,父母又去世得早,沒感受過幾年家庭的溫馨完整,她想要的說不出口,卻都表現在臉上,總是壓抑情緒,又藏不住心事。現在你父親去了,你也長大了,有些責任,該擔起來就擔起來吧,骨血親情,比什麽都重要。”
沉默之後,梁思原垂眼,“我知道了。”
“爺倆怎麽溜達到這兒來了。”何菁張望中走過來,對梁思原說:“奶奶一直找你,快過去看看。”
梁思原點頭,走出幾步聽到後面的爺爺笑着說:“慢點兒,她肯定沒什麽要緊事。”
話雖如此,梁思原還是快步到前廳,見奶奶正拿着饅頭喂小狗,年紀大了,耳朵還很靈光,聽到他的腳步聲,動作緩慢地起身,笑容和藹,“原原,來,你來。”
“怎麽了?”梁思原走過去,有點擔心,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看這小狗可不可愛?”
“嗯。”梁思原應着,“哪來的?”
“你爺爺的學生給的,他家裏的小丫頭生的崽崽,養不過來,送一只來陪我們兩個老家夥。”奶奶很開心,說:“還沒取名字,月份小,幹什麽都慢,夜裏不睡嗷嗷叫,你爺爺天天罵它呆呆,現在越罵越歡,一叫呆呆就過來。”
梁思原輕笑,“打疫苗了麽,養狗是不是要□□?”
“這些都不用你。”
“我回來也沒事可做,可以去問問,都辦好了保險些。”
“你年輕人做事利落,瞧我們也是個呆呆了哦。”
“不是。”梁思原說:“只是不想你們面對太多麻煩,我們家也沒有養過狗,不知道都該做些什麽。”
“我跟你爺爺活到這把年紀,現在最不怕的就是麻煩。”奶奶慢悠悠地說:“你得給老人自由,讓我們慢慢去探索,不然養過一次還什麽都不知道,這小狗是養給我們的,還是養給你的?小小年紀怎麽操這麽多的閑心,也不怕早早白了頭發,人家看到你,還當今冬好大的雪,怎麽到了夏天還沒化。”
被她堵得啞口無言,梁思原笑着嘆了口氣,“您急着叫我過來,就是來看小狗麽?”
“怎麽了?”奶奶轉頭,生氣似的,“吃完飯就跑,找你也找不着,看小狗不急,你看着它轉圈了麽?”
梁思原搖頭,“沒。”
“你要是早點過來,是不是就能看到了?”
“嗯。”
“那你還不着急。”奶奶說:“眼睛只看着天上了,瞧不上身邊的這這那那,結果慢吞吞地什麽也趕不上,還當人間一點都不好呢,有個明眼的給你數落數落,全錯過了。”
梁思原怔神,遲了一步跟上奶奶的腳步,“您這話說得倒有些禪意了。”
“那是我們原原有道心。”奶奶聽到又笑了,說:“落在老頭子耳朵裏,還當老太婆念念叨叨又放屁呢。”
“……”
梁思原看她一眼,覺得奶奶這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亂拳打得他頭昏腦漲,轉過眼,放松下來,四經八脈都通了似的,又十分舒暢。
“來,原原,拿你爺爺架上的好筆好墨。”奶奶在寬厚的木桌上鋪平一頁生宣,用鎮紙壓好,滿面笑容地看向他,“給奶奶畫只小狗,讓我看看你現在學得怎麽樣了。”
梁思原去拿筆墨的手靜止了一下,回過頭,“我畫?”
“你這耳朵是落到家裏了喲。”奶奶說:“我要畫還用叫你過來幹嘛,教我涮筆麽?”
“知道了。”忽略掉嘲諷,梁思原很是自覺地手往下移,拿了次一點的墨條,沒過三秒,被奶奶抓着塞了回去,“你看不出好壞還看不到高低麽,你爺爺又沒在跟前,拿頂上的啊,你怕什麽。”
“我……”一下子,梁思原的壓力又頂到了頭頂。
“我給你研,你畫。”奶奶一點也不覺得那墨條有多珍貴,沖他擡擡頭,催促道:“你畫你的,畫小狗。”
那條個把月大的小狗正在門檻兒上趴着看他們,一雙眼睛黑溜溜的,比濃墨還要亮上幾分。
拿起筆,梁思原深深地吸了口氣。
照着葫蘆畫瓢,活生生的精靈就在眼前,他的筆墨僵澀,表現出一種對手下的一切都不夠熟悉的感覺,每一道線條都是緊的。
小狗的模樣描摹出來,在宣紙上暈開,自己也覺出不好,墨色淺淡之間把空間拉開,皮毛見技,筆法充盈,畫完之後,倒把畫救了回來。
可落筆的調子定得不夠好,在一個懂畫的人面前,再怎麽修飾也掩蓋不了。
“你這畫就很有G大專業第一的樣子。”奶奶看了一陣兒,如此評價。
梁思原擡眸,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奶奶說:“沒事兒,張谷春當年畫得也這麽垃圾。”
“……您是在誇我還是在諷刺我?”
“我在說實話。”奶奶說:“有點匠氣,有點稚氣,基礎紮實,運筆還有點才氣,綜合起來,就叫G大新生的學生氣。”
奶奶總結,說:“正常過渡期,還有救,不要怕。”
“我本來沒有怕。”
“那你得有點壓力了。”奶奶說:“到時候開了學一上手,人家一看,嗬,梁默平的兒子就這種水準,何菁的兒子跟我們也差不多嘛,張谷春的弟子也沒教出個名堂啊。你慫不慫?”
“……”
“不要當回事兒。”奶奶很是漫不經心地說:“大學才是個開始,不管你以後是走學術還是純藝,遇到的人多了,肯定會有滿嘴舌頭的來議論你,國畫這個圈子也沒有你看起來的那麽幹淨,你爸爸那個人就太沖,不懂得人情世故,吃了很多苦。”
“我明白了,您這是給我打預防針呢。”
“我說了半天了,你現在明白了,還覺得自己可聰明了不是。”
梁思原笑,手腕放松,幾筆點拖,在紙上的白處勾出一只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轉的小狗的神貌。
奶奶看了,倒是很滿意,“這就傳神多了,年輕嘛,還是要活潑些好。”
“您是講我還是講它?”梁思原笑着看一眼門口伸懶腰的小狗。
奶奶眼睛一眯,“你跟它比,好大的出息。”
兩個人樂成一團,門外爺爺走過來看到自己的寶貝墨條被用過了,嘴裏哎呦一聲,疾步進門,看到桌上的畫,又是一聲哎喲,待看清了底下小的,又拉遠了身子比較,心疼自己的墨,連聲哎喲個不停。
“爸。”何菁看着他們三個,肩膀靠在門框上,難得地也勾起嘴角,“回頭我再托朋友給您找一條。”
爺爺又是哎喲一聲,奶奶在旁翻譯道:“他的意思是你可別忘了。”
“忘不了。”何菁說:“小原做見證。”
“行,年輕人記性好,原原記着。” 奶奶掃視一眼,“還有紙和筆呢,那麽好的墨,都給配上。”
“我懂了,原來您讓我拿好的是這兒等着呢。”梁思原笑着看向何菁,“媽,奶奶這算碰瓷嗎?”
似乎是愣了一下,何菁後知後覺,笑了出來。
連日裏下了幾場雨,在老宅的日子變得濕漉漉的,充滿了泥土和新葉的味道。
當是風景正好的時節,可驟雨不停,直到離開老宅之前,一家人也沒能一起出去轉轉。
這在送他們離開的路上成了老兩口一直念叨的事,雖然何菁總說會常常回來,但大家都知道,日子太忙,相聚從來都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情。
有了這一趟旅程,梁思原對老宅的記憶又被刷新過一次,回到家裏,他去拜訪張谷春時,正碰上謝臨在那裏畫畫。
剛過正午時候,張谷春午睡未醒,謝臨遇到困惑處,梁思原看出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形容,兩個人守在畫前觀摩許久,得了同意,梁思原提筆,在留白處簡單勾勒幾點花影,養活了整幅畫的意趣。
待到張谷春醒來見了,審視片刻,道了一句不錯。
“有個師兄的樣子了。”看一眼梁思原,張谷春說:“你還是有想法的,穩住心态,就沒什麽大問題。下半年我這裏有個展會的機會,是帶我手下的研究生的,開學以後你也一起過來跟着,拿出副像樣的作品來。”
過去參加比賽,有張谷春做評審的梁思原一律避嫌,此時他忽然提出讓他跟項目,梁思原有點意外。
看出他的想法,張谷春說:“該教的東西我都教給你了,你跟他們不在一個起跑線上,繼續浪費時間去磕基礎也沒意義,跟我參展不是出于私心,是你有這個能力,我不想因為你是我的徒弟,反而掐滅了你的才能。所以你不用避諱什麽,我帶你過來,合情合理。我現在把話跟你說清楚了,以後如果你有任何猶豫,我都會視為你對自己信心不足的表現,而這是什麽原因,不用我多說。”
“是。”梁思原心态平和,“我明白。”
當日留在張谷春家中起了一幅畫,等到他畫完,謝臨已經走了很久,梁思原被師娘留下來在家裏吃晚飯,之後幫着洗了碗,坐下來跟張谷春下一盤棋。
師娘在另一邊跟小孫子打了個電話,回來閑聊了幾句,想起來問梁思原:“謝臨那小孩兒明年也快高考了吧?”
梁思原應了,看張谷春,“老師還不打算把他收成自己的徒弟麽?”
提到這件事,張谷春面容說不出的郁悶和謹慎,搖了搖頭,“他不是藝術生,成績在學校裏還不錯,現在還沒想好要不要走這條路,再給他點時間考慮考慮吧。”
“他不是很有天賦麽?”
“他是個孤兒,學國畫對他來說選擇性太窄了。”
張谷春說得委婉,梁思原明白,對大多數學生來說,國畫這個專業是不賺錢的,就業除了當老師,也很難要求對口一說。
美院裏每年培養那麽多學生,成了藝術家的才有幾個?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梁思原這樣的家庭條件,可以讓他無所顧慮地去試錯。
夜已經很晚,梁思原在張谷春家裏住了下來,人睡不着,打開窗子透氣,又蘸着墨水寫了副小字。
最後一筆落下,梁思原擡目看着夜空裏高懸的一輪弦月,長長地吐息,把嘈雜的念頭定了下來。
次日頗為懶散地睡到早上九點多,梁思原起床時張谷春已經喝過兩壺茶,正坐在搖椅上看一本書。
“老師。”梁思原跟他打了招呼,已經洗漱過的人,坐下來還是沒睡醒似的。
“怎麽,認床了?”
“沒有。”梁思原揉了把臉,“好久沒起這麽晚了,睡太多了,有點乏。”
張谷春笑了笑,“廚房裏有早飯,你自己熱熱吃。”
“師娘呢?”
“去上她的育兒課。”
“育兒課?”梁思原疑惑。
“社區裏組織的,非要去湊個熱鬧。”張谷春說:“孫子都那麽大了,不知道還學什麽。”
梁思原便笑,到廚房裏看了一眼,電飯鍋開着保溫,粥還是熱的,旁邊有雞蛋和豆漿。
盛了粥吃過早飯,身體才帶着頭腦慢慢清醒過來。
從張谷春家離開,想到家裏的藤黃用完了,梁思原打算去買點顏料,常去的店缺貨,從地圖上找了另一家,下了車,跟着導航繞的小道卻把自己繞了個糊塗,走進一條巷子迷失了南北。
看着此路不通卻還在讓他向前兩百米的導航系統,梁思原把手機塞回兜裏,擡目望去,正要原路返回,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在一家狹小的店鋪前,隔着櫥窗,看到了一件柔青色的長旗袍,上面淺金印花,是一簇簇遒勁的新竹。
一瞬間,梁思原腦子裏浮現出孟清的模樣。
距離上一次見她已經過去了很久,期間他們都沒有再聯系,從老宅回來,梁思原也沒有見到過她。
如果不是這不經意間的迷途,也許他已經能欺騙自己,他是可以把孟清這個人從自己背德的愛戀中淡忘的,可就是這麽一點相關的事物,挑動起來,依然讓他心弦振動,方寸大亂。
人不由走近了,駐足的時間太久,敞着的門口緩緩挪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搖着扇子對他笑,“進來看看啊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