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深
春深
“小弟。”看到他,孟清連忙招了招手,笑容一如往常,尋不出任何異樣。
梁思原嗓子發緊,走到近旁,聲音幾不可聞,“清姐。”
阿婆用方言說了什麽,掉了牙的口齒不是很清晰,梁思原沒聽懂,目光緊緊盯着孟清的笑顏。
“是啊,他是我弟弟。”孟清向前傾身,沒有刻意提高音量,靠得離阿婆的耳朵近了一點,說:“不光人好看,他還是學藝術的,畫的畫也好漂亮呢。”
阿婆眼角的皺紋都填着對眼前人的滿意,連道了兩聲好。
孟清把手上拿的繡繃還給阿婆,又誇贊過幾句她的繡工後,俯身說:“您要好好照顧身體,多曬曬太陽。”
阿婆點頭,孟清跟她揮手道別,領着梁思原離開門前窄窄的過道。
她不知道在想什麽,梁思原察言觀色,偷偷看了幾次都捉摸不透,沉不住氣,還是先開口道了歉,“抱歉。”
“嗯?”孟清轉頭,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怎麽了?”
“……我睡過頭了。”人在不确定裏避重就輕。
“沒關系啊。”孟清臉上看不出端倪,擡手将手裏的紙袋子拎起來,“我給你打包了,早茶‘四大天王’,一樣不少。”
“……”
“早上敲門你沒應聲,我猜你昨天太累了就沒有叫你,正好也想自己出來走走,透透氣。”
孟清說着,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沒想到回來的時候迷路了,手機也沒電了。”
“怎麽沒打個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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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的新買的包,沒帶現金。”孟清嘆氣,“還好遇到了阿婆願意把手機借我給你打電話,不然我真的要拐個彎去派出所求助了,好丢臉。”
梁思原沉眼,把袋子接過來,“沒事,你盡管找我,我一定很快地跑過來接你。”
說着,意識到一個細節,看向孟清,“你,記得我的號碼。”
“我記憶力很好的,你不要瞧不起人。”孟清笑意未到眼角,淡淡的,“我讀書的時候也是班上的前三名呢,那些文章我讀兩遍就會背了。”
她越是坦蕩,越顯得他狹隘。
站在路邊等車,梁思原思潮難寧,想得越多,越藏不住惋惜和不公。
他想不出孟清一大早獨自離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散步透氣究竟是因為什麽,若不是他昨日之事,大概就只剩了許強這一個選項。
“清姐。”他說:“你應該離開那裏。”
“哪裏?”孟清思維總是慢了他一步,眼中有困惑,又有隐隐的預感。
“西平胡同。”這一次梁思原沒有看她,“那樣的家庭,他們會拖垮你。”
“小弟。”孟清收起笑意,“我真的不想談這些。”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把話說完。現在許叔幹活的地方遠,一時半會回不來,哪怕你跟着他一起走,兩個人在一起,好好看病,相互扶持着過日子,也比現在這樣要好得多。”
梁思原說:“他的精神狀态不是你退讓就能好起來的,他已經快四十歲了,難道要被他的母親控制一輩子嗎?”
“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不去嘗試當然不簡單。”
氣氛僵持,沉默。
“上一次,你說他是你的丈夫。”梁思原忍下酸澀,笑容破碎,“既然愛情不是兩個人一起下地獄,夫妻之間,就該是相互拉一把,一起走出那個困境的吧。”
孟清擡眸看着他,眼角發紅。
“可我現在看到的,是你原本可以很優秀,可以過一種,更加舒适安心的生活,卻總是因為這場婚姻而猶豫,而漸漸失去突破的勇氣和塑造一個更強韌的自我的機會。”
“也許這一切不是他的本意。”梁思原說:“但事實就是,他在拖着你向下墜。你們兩個想要安安穩穩地生活在一起,就必須走出去,與他的家庭脫離關系。你是獨立的,他也是,除此之外,沒有什麽是更重要的,她的母親早就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她的作為,你們不必愚孝。”
“對不起。”梁思原咽下那份不平之氣,“我說得可能有些過分,我真的希望你和許叔能過得好一點。”
孟清搖頭,過了一會兒,輕聲說:“我嫁給強哥之後,一直都待在家裏,三年……算四年了,從來沒有出去找過什麽工作,中間有一段時間,我想的只是可以早一點生個孩子,好好地把他養大,可是老天一直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它對我的懲罰,還是一種救贖。”
心口微窒,梁思原聽着她說:“上次你說過那些話之後,我也想了很多,如果我跟着強哥走,我能做些什麽,我想不到。一千多個日夜已經足夠讓我的無知加深,伴随着的,是更強烈的恐懼。沒有技能,沒有朋友,我已經與這個社會脫節了,想要重新走出去,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需要時間,而不是做不到。
“小弟。”孟清說:“你不用說對不起,是我要說謝謝。”
“我不确定。”梁思原抿了抿唇,早上的失意還未完全散去。
“不确定什麽?”孟清望向他的眼睛。
“不确定,”梁思原攢了些力氣,“我這樣是不是太過越界,幹涉得太多,會不會讓你覺得厭煩。”
“你為什麽會這樣想。”孟清神色憂慮,注意到他發白的臉色,伸手觸碰,掌心在他脊背上透出一絲微弱的暖意,“小弟,你心思太重了。”
梁思原垂眸,孟清說:“你不用時時刻刻都這樣懂事,至少,在我面前不用,想說什麽就說,我會有自己的判斷,我也知道你的發心是好的,如果我真的感到不舒服,我會告訴你。”
他感到羞愧,心中清楚,那都是因為她并不知道他的龌龊。
“昨天都說自己是個大人了,怎麽今天又要姐姐哄。”孟清笑笑,“你要是再不找個地方吃早餐,就要到午飯的時間了。”
“那就一起吧。”梁思原順着她遞出的臺階下了,轉移話題,調整了一下,說:“公園那邊有租野餐墊的地方,再買點東西,去那裏吧?”
“好啊。”孟清答應,“我還沒有去野營過呢,我們這算是春游嗎?”
“當然是。”梁思原點頭,攔到一輛車,詢問了司機周邊有什麽吃的,又去水果店買了些水果,借用店家的水洗幹淨,放在裝草莓的籃子裏,一起帶去了公園。
淮德濕地公園東西分了兩個區,占地面積很大,裏面有許多古樹和一片高低錯落的塔,因為年歲久,已經不再允許游人攀爬。
兩個人沒有坐船,沿着棧道走進去,四下一片幽綠,樹木冠蓋濃郁,碧翠如玺,河道旁草色鮮嫩,正是一片春意濃時,無風的水面因為電瓶船的劃過而留下一道道漣漪。
溪水至善,從不在意人的浮踏和投擲,将傷痕輕輕漾開,寬容地接納了萬物留下的痕跡,一切寂然無聲。
碧晴的天空上,幾只風筝混進鳥兒的軌跡裏,努力追尋那片刻的自由,還是被遺落,在倩影劃過之後,被那細線拽住,留了下來,徒勞的掙紮。
穿過□□,梁思原尋到一片合适的草坪,将野餐墊鋪在了地上。
孟清坐下來,伸直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人深深地呼吸,整個鼻腔連着肺部都被清新的空氣填滿。
“我的身體裏好像灑滿了種子,正在長出許許多多的苔藓。”孟清說:“越是呼吸,越是繁茂。”
那雙溫和的眼睛裏盛着清澈的笑意,梁思原将東西整理好,在另一側坐下,擡頭的那一刻看到河岸對面不知伫立了幾百年的香樟樹,一陣風吹過,細葉抖擻,枝幹婆娑。
“那現在鑽進耳朵裏的,是這些樹在吟唱,還是你的種子破土的低吟。”梁思原目光舒緩,“好像都是一樣的遼闊,讓人分不清。”
孟清在笑,迎風阖目面向太陽,整顆心都被吹拂得熨帖而綿軟,讓她在和煦的暖意中,生出一種萬物寧和,人事順遂之感。
世界被抛在了腦後,在當下的鳥鳴中,他們可以只注意彼此,只關心自然。
中午長久的休憩後,兩個人沿路而上,走到中途短暫地迷失了方向。
這一次沒有人慌張,只是散漫而全無目的地走着,直到指示牌再一次出現在眼前,指引他們找到離開的路。
臨近出口的淺水灘上幾只白鶴展翅,低下脖頸梳理自己的毛發,孟清站在欄杆前看了許久。
梁思原立在一側望着她,某一刻,覺得她好像就是這樣的深林細土中凝生出來的,靜靜地站着,便能與生靈對話,驅使着風。
那目光本該屬于一座古廟的莊嚴,寬和裹挾着某種神性,卻自願俯下身來,選擇了人間。
她一定是愛過什麽,且一直愛着。
“小弟。”孟清的面容在叢林枝葉透穿的光下,如同一塊水色極好的白玉,那眼睛仿佛藏着綠海春深的月亮,笑意如風,“這是我這些年裏,最開心的日子。”
梁思原心頭悸動,一下一下,沉穩地敲擊。
“姐姐要謝謝你。”孟清和聲,“我都明白,所以,謝謝你。”
梁思原無聲,孟清的溫柔給了他最後的勇氣,随着呼吸,低聲問:“可以抱一下嗎?”
孟清笑意未改,在他面前張開手。
梁思原喉結微動,向前一步,俯身将下巴埋在了她的肩頭,在孟清抱住他的脊背之後,輕輕地收攏雙臂,攬住了她。
“你好像長高了。”孟清的聲音落在他耳朵裏,軟軟的,帶着笑,讓人耳根發紅。
“嗯。”梁思原應聲,嗅到她身上不知因何而生的,淡淡的香,像太陽曬幹了某種花。
一個擁抱能得到就該當感激,沒有再長時間的眷戀,以免餘驚未定的情境下,再惹人生疑。
“回去之後要好好學習。”孟清拍拍他的背,“不管現在是不是能确定自己的心意,至少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将來想到今日,會感到後悔。”
“我知道。”放開之後,梁思原垂目看她,咫尺的距離,“我不會讓自己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