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失重
失重
孟清心思單純,又哪裏會想到她一直信任的弟弟會編造一個從一至此的謊言來騙她,他說害怕,她就放慢了腳步,看着梁思原跟上來,至多不過嘆一口氣,轉而卻又笑了。
夜行隊伍裏閃着花球彩燈變換的光,孟清喜歡裏面的一只小熊,跟着隊伍追上去,回頭沖梁思原招手,“小弟,快來。”
梁思原不緊不慢地跟過去,以為是要幫她拍照,剛拿出手機,就被孟清拉了過去。
人在茫然中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兩個人就被身後的小熊NPC抱在了一起,側頭看着孟清努力伸長手臂想把三個人一起放進屏幕裏,才反應過來,她叫他過來是要一起合影的。
“小弟,笑一笑。”孟清指揮道。
梁思原擡眸,看到屏幕裏兩個人緊靠在一起的樣子,心如擂鼓,輕輕揚唇,笑得有些生疏,半點都沒了剛才自在調笑的影子。
看她自拍費力,有工作人員主動過來幫忙,梁思原搶先一步,把自己的手機遞了出去,“用我的吧。”
孟清沉浸在歡樂的情緒中沒有多想,換上剛才在紀念品商店裏買的兔子帽子,梁思原看着她,在她準備好拍照的那一刻,故意伸手捏了一下帽子上垂下來的氣囊,一只兔子耳朵登時豎了起來。
幫忙拍照的小姑娘笑了,身後的小熊也作出捂嘴的動作,配合他們的打鬧。
焰火晚會已經開始,因為市區禁止燃放大型煙花,園內的氣氛全靠燈光烘托,只有零星的一些小煙花沿途點燃,鋪成了一條璀璨的道路。
工作人員給他們分發了一些熒光棒,在晚會計時開始的時候,中央矗立的一座銀色高塔随着人們的呼喊而爆發,洋洋灑灑的彩帶和亮片瞬間飛出,眨眼落了一地。
千百光束閃動如星,梁思原看向孟清,她正仰着臉望向空中飛舞的彩片,伸出手去接,夜色中的笑意溫煦,如同三月的柳絮,輕飄飄地遺落,卻占據了滿城的風光。
樂隊出場的那一刻,底下的游客們齊齊發出了一陣尖叫。
梁思原不認識臺上的面孔,也并不喜歡他們用力帶動氣氛的喧鬧,孟清卻在看清臺上的人之後,笑容散去,愣在了那裏。
梁思原循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個化着誇張妝容,穿着短裙張開手準備跳水的女主唱,眼睛重又望向孟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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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注視裏有恍惚,有回憶,有苦澀,不知哪一份更深,讓她紅了眼眶。
舞臺一側的海報上,梁思原看到這支樂隊的名字,叫萬重山。
接近十二點時,喇叭裏響起即将閉園的樂聲,兩個人才開始慢慢往回走。
出租車上,孟清有些困了,靠在座位上拿着自己的小獅子發呆。
“累了麽?”梁思原擰開一瓶水遞給她。
孟清拒絕了,軟軟道:“想現在立刻就睡着。”
“你睡。”梁思原想也沒想,“我可以背你回去。”
孟清轉眼,笑了下,聲音輕輕地鑽進他的耳朵裏,“滿十八歲了,就總想做個大人了麽。”
“已經是了。”梁思原說:“是你不要再把我當成小孩子。”
“可你再怎麽長大,對我來說也是弟弟啊。”孟清想了想,“十歲呢,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你才剛會說話呢。”
被精準地戳中痛點,梁思原郁悶,“我學東西很快,哪有那麽笨。”
“小弟。”孟清笑着,想說什麽。
梁思原轉頭,“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什麽?”孟清慢了一步才理解,笑眼帶倦,“叫你小原麽?”
“不是。”梁思原糾正,“是我的名字。”
對視之下,孟清遲鈍,弄明白他的意思之後,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從認識以來,她一直管他叫小孩兒、小弟,心裏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大人看待,可驟然之間,她看了三年的男孩兒長成了大孩子,倒讓她有些不知該怎麽面對了。
就像她從前只覺得梁思原生得漂亮,完美地繼承了父母兩個人的優點,溫善的性格下,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個被人喜歡的孩子。可她從未察覺,那雙眼睛裏帶着如此強烈的侵略性,堅定而忍耐,有某種強大的東西在野蠻地生長,像一頭真正的獅子。
僵持的時間久了,孟清無端生出些尴尬,別開臉看向窗外。
前面的司機神情古怪地從後視鏡裏看了他們一眼,梁思原收斂那些被玩鬧和夜色點燃的情緒,意識到自己的越界。
他深知自己的罪孽,放肆心意看向孟清的時候,內心又有一個聲音在吶喊,他害怕孟清從此跟他劃清界限,再不理會。
道德的戒律将他牢牢捆綁,他從一層層脫骨的審判中掙出,最終脆弱地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顆無望的心,想要告訴她,他不會做任何事,只是這樣看着她的存在,看她開心,就十分知足。
下了車,一起走進電梯,整個過程中誰都沒說話,走到房間門口,梁思原摘下身上從游樂園裏買的背包,孟清沒看到他一樣,刷卡進門。
梁思原抓着包上的絨毛,開口喚她,示弱的姿态,“清姐。”
“嗯?”孟清回神,看到他遞過來的包,後知後覺地接過來,道了聲謝謝。
胸口發悶,梁思原對她笑笑,“走了一天的路,早點休息。”
“你也是。”孟清點點頭,“快回去吧。”
涼夜漫長。
靠在床上翻着今天拍的照片,梁思原慶幸這些畫面不是出現在孟清的手機上。
照片拍了很多,他沒有幾張是正臉,孟清的每一個笑容不僅落在了照片裏,還落在了他的眼睛裏,那一道道注視凝成對他審判的證據,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坐實了他的罪名。
孟清沒有說,他便也沒有将照片發給她,把所有畫面打包成一個文件夾,設置了密碼藏在深處。
夜裏輾轉睡不着,念什麽都沒用,梁思原躺了半宿,又拿出手機,點開了跟孟清的聊天記錄。
除了這幾天說過話,他們這兩個月都沒有聯系,輕輕一翻,上一次聊天還是他的生日。
那時他已經去畫室集訓,孟清見不到他,便給他發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顆小小的菠蘿包,中間切開夾了一層奶油,祝他生日快樂。
【謝謝清姐,不過回不去,有點可惜。】
【沒關系啊,你有什麽願望,姐姐可以幫你許。】
中間梁思原沒有回複,再看時孟清又發了一張圖來,菠蘿包上多了一根粉色的小蠟燭。
【聽說十八歲的生日願望很靈的,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梁思原認真想了,想了很多,可到最後,能說出口的,只有告訴她:
【我現在一切圓滿,沒有什麽特別的願望,如果你有的話,那我就希望你的願望都能實現。】
【不可以這樣的,你一定要許一個關于你自己的,真心的願望才好。】
【想不出。】
【比如你的校考?】
【我會自己努力的。】
【別的什麽呢?】
【那……可以存起來嗎?】
孟清發了個笑臉。
【可以啊。】
她說:【願望之神會體諒一個十八歲少年不确定的心的。】
【蛋糕我替你吃啦。】
【好吃嗎?】
【甜甜的,草莓味。】
【菠蘿包為什麽是草莓味?】
【因為我在中間放了草莓啊。】
【我也想吃。】
【明年你回來,我給你做一個大的。】
【說好了?】
【說好了,姐姐還會騙你嗎,拉鈎。】
梁思原看到最後,輕聲笑了下。
翻過身平躺在床上,梁思原盯着頭頂黑漆漆的虛無,明白他現在所有的痛苦不過都來自于他的貪得無厭。
孟清已經對他夠好了,如果他真的希望孟清幸福,應該做的是守好自己弟弟的身份,盡自己的所能在能幫到的地方幫忙,而不是等着孟清把他當做一個可靠的大人來伸手依靠。
他把她看得太柔弱,又不能真正地像一個成熟的男人一樣有自己的擔當。
人只有看清自己,才算是真的長大,明白什麽是不該要的,才能夠去得到。
他問心有愧,并不坦然。
亂七八糟的思緒糾纏了一夜,梁思原第二天睡過了頭,起來時已經快到十點,看一看手機,沒有任何消息。
他們說過今天早晨要去吃一家廣式早茶,他昨晚忘記定鬧鐘,孟清今天也沒有叫他。
梁思原有些不安,快速起身換了身衣服,簡單的洗漱過後出去敲了敲孟清的房門,沒有人應答。
他深吸了口氣,給她打電話,那頭傳來提示音,孟清關機了。
“您好。”快步跑到前臺,梁思原調整呼吸,“請問您今天有看到跟我一起的那位女士嗎?”
前臺的小姑娘對他們兩個人印象很深,“她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還沒有回來。”
“去哪兒了?”梁思原下意識地問完,稍微冷靜一點,“有帶什麽東西嗎?”
“背了個背包。”
梁思原呼吸僵滞,前臺看出他臉色不好,“您需要什麽幫助嗎?”
梁思原搖頭,走到大廳的沙發前坐下,拿出手機,手指都有些發抖,定了定,再一次把電話撥過去,依舊是關機。
梁思原垂下頭,臉埋在臂彎,不知所措之下,那些僞裝出的堅韌假象忽然間垮塌了。
因為他昨天的逾越讓孟清尴尬,所以,她一個人走了麽。
一句話也沒留下,也不許他找她。
如果是這樣,作為鄰居,作為外人眼裏的姐弟,他們以後要怎麽相處。
他昨晚就應該道歉的。
手機響起來時,梁思原一個激靈,看到屏幕上的陌生號碼,遲疑之後,接通的第一時間人便站了起來,大步往門外走去。
出租車在一座小白樓前停下,梁思原走得很急,看到坐在小板凳上正跟一位阿婆聊天的孟清,失散的魂魄遲遲地歸位,懸浮的失重感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