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樂園
樂園
隐藏自己波瀾的水面被掀起一陣驚濤,心慌和疑惑夾雜在一起,還帶着一絲絲的歡喜,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滋味。
梁思原不懂孟清的意思,當着自己的母親,那點隐秘的心思又不能使人坦然。
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緒讓他表現僵滞,而何菁只有一霎的意外,在跟孟清對上視線的那一刻,有什麽被點破,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想去拜訪陶醫生?”何菁問。
一個與他無關的糾葛介入,主角瞬間轉換了他人。
醫生這兩個字太過敏感,梁思原僵硬地轉頭,血液流淌得緩慢,手指微屈,繼而緊緊地攥了起來。
孟清猶豫,點了點頭,“我想去問問,心裏有個底。”
何菁在她身旁坐下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勸慰道:“別太擔心,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應該相信專業的力量,你出去走走也好,放松一點,我會提前給陶醫生打個電話,到時候你直接過去,他們夫妻都是很和善的人,別怕。”
“何姐。”孟清低頭,“謝謝你。”
何菁牽了牽嘴角,“沒事的。”
整個過程中,梁思原一直沉默,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
她并不是一個永遠都在焦慮和發難的女人,那麽,到底是什麽在逼迫她。
送了孟清離開後,梁思原收拾桌上的茶具,聽到何菁喚他,“小原。”
人在思忖中一怔,已經很久沒聽到何菁不是帶着氣連名帶姓地叫他,擡頭的目光遲疑。
“你跟孟清一起去淮德,提前把路線看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不要讓她為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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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裏空落落的,梁思原嗯一聲,感到茫然。
何菁想了想,從自己包裏拿出一張卡,“早點過去,選個好點的酒店,錢不要讓她出,刷這張卡,密碼是你爸爸第一次展覽的日期。”
“……知道。”梁思原吐息。
“淮德有個濕地公園,你考完試不用急着回來,陪她去轉一轉,散散心。”
将他的沉默視作一種不願,何菁說:“你孟姨平時對你怎麽樣你自己心裏清楚,許強去了外地,她最近心情不好,一個人待得悶,你別犯渾,聽到沒有。”
“知道了。”梁思原恍惚,繼續收起茶具,“我不會的。”
能跟孟清在一起,他求之不得。
因為有孟清同行,好像自己所有的表現都落在了她的眼前,最後的半個月,梁思原将過往所學的一切都在腦子裏細細地過了一遍,畫室裏,總是最早一個來,最遲一個走,有時也幹脆就靠着牆睡在那裏。
教室裏少了孫一帆的吵鬧,原本變得沉悶的學習,在這之後重新又生出些鮮明的意義,人在習于努力之後,認真和上進就變成了一種下意識的追求。
臨走之前,梁思原看着自己畫過的畫,短暫伫立,明白這就是他在整個青春裏奮鬥過的痕跡,從這一刻開始,集訓徹底結束,再提筆便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過往的一切都将成為他邁進一個更專業的門檻兒而搭成的階梯。
他的人生規劃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安排得非常明晰,他曾經厭惡過,反抗過,可到這一刻,學畫,似乎也沒有那麽差。
“都收拾好了麽?”孟清看着他把畫箱拎出來,“準考證帶了麽?”
“放心。”梁思原笑笑,“都檢查過了。”
他一貫是個靠譜的孩子,孟清點點頭,自己出門只帶了一個背包,“那我們走吧。”
提前在網上訂好了酒店,梁思原把定位發給她,過了一會兒,看到孟清給他的轉賬,點擊退了回去。
“被我媽知道讓你陪我來還要你出錢,我就不用回去了。”梁思原是這樣說的。
孟清抿唇,“一碼歸一碼,我也有我的私心。”
“你們倆的關系好,不在乎這點錢。”梁思原說:“以後相處的日子還長,沒有必要計較。”
斟酌之後,孟清笑了笑,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地鐵上,梁思原看了她幾次,等到身邊的人走了,才輕聲問道:“那天,你說的醫生……”
孟清斂目,“是你媽媽介紹的精神科專家。”
“精神科?”梁思原沒能藏住自己的意外,那根緊繃的弦松下來的同時,又拉起了另一道,“是許叔這段時間有什麽不對麽?”
孟清搖頭,“我也說不好,只是不太安心,正月裏的時候去他媽媽那裏,有些不愉快,回來之後他就常常做噩夢,我不想他那麽辛苦,可又沒有辦法。”
“需要我陪你麽?”梁思原聲音低緩,情緒很淡。
“不用。”孟清對他笑,給自己鼓了鼓勁般,“你好好考試,姐姐還是很有勇氣和力量的。”
她有意給兩個人打氣,梁思原偏頭,“我相信你。”
這次換孟清怔了一下,擡手在他腦後揉了一把,“小正經。”
梁思原笑,“認真的。”
酒店離考場不遠,住下之後,兩個人到六樓的自助餐廳吃了晚飯,梁思原沒有再複習,洗了個澡清空雜念,給孟清發了個晚安,想到他們如今不過一牆之隔,手機放在胸口,在孟清回複的震動裏,身體放松,被寧靜安逸的心拖進了夢裏。
校考第一天,孟清送他到門口,看到烏壓壓的大片考生,神色帶着些緊張,“小弟,姐姐相信,你一定沒有問題的。”
梁思原肩膀微沉,笑容無畏,“那你就該放松一點,或者,替我狂妄一點。”
他有太久沒有表露過這樣的自信,少年人的朝氣帶着不可抵擋的感染力,孟清立刻被他安撫下來,白日裏眸若繁星,笑得燦爛,“那我就在這裏等我的大畫家帶着捷報回來。”
我的。
身體被陽光曬得發暖,仿佛胸有成竹的外露,梁思原轉身,“我不會讓你失望。”
中國畫基礎,他已經學了太久太久,那些被梁默平一分一寸鑿刻進骨子裏的細節,在落筆的那一刻變成了本能。
考場上,他憑着心動,筆走龍蛇輕逸之姿,自然灑脫,墨色落到實處,雄健闊遠,氣勢如虹,而細筆穩如泰山壓頂不崩其色,将十幾年的練習都呈現于眼前的一筆一劃。
耐心,恒心,信心,無一有缺。
連續三天的校考,梁思原各方面都做到了自己所能觸及的完美,他有對當下而言足夠的見識和文學素養,曾深深折磨過他的敏銳成為優勢,最後的綜合命題畫得尤其順利,全部考完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對結果已有了份大膽的猜測。
在他竭盡全力的競争裏,事實上,他從未輸過。
唯一不确定的,只剩下藝術的主觀性,但在專業面前,這些都會被縮小。
“我買了好吃的。”在校門口見到孟清,面前被遞了一個小盒子,“給你嘗嘗。”
梁思原垂眼,輕松的姿态,“不問問我結果嗎?”
他将那個麻薯接過來,孟清眨眨眼睛,“還需要問嗎?”
梁思原笑,“問一下也可以。”
“那……考得怎麽樣?”
“很好。”梁思原看着她,“你呢?”
孟清一愣,遲遲地回過神來,“陶醫生說,還要先去門診做個檢查,才知道究竟該怎麽治療。”
“許叔會去的吧。”
孟清不言,片刻,人帶着釋然,點了點頭。
“那就沒有什麽可煩惱的了。”梁思原武斷定論,斬斷她那些瑣碎的憂慮,“去慶祝一下吧。”
“嗯?”孟清疑惑,“去哪兒?”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去哪兒不可以?”梁思原反問。
孟清唇角一漾,“這麽任性的嗎。”
梁思原眼中神采奕奕,心在這一刻越了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到酒店把東西放下,時間還早,兩個人坐上環城公交,孟清站在路線圖前看了一會兒,選定了五站後的游樂園。
工作日,裏面人不多,兩個人在入口處買票,坐上了一輛裝飾着各種花環和玩偶的園內小巴,除了司機,只有前排兩個青年人。
“我小時候就一直想坐這種花車。”孟清摸摸毛絨小熊的手,又捏了捏它的耳朵,“好可愛。”
梁思原靠在邊緣的欄杆上,從孟清身後伸出手臂,也跟着捏了一下,好像一個懷抱的親昵,卻表現無辜,“我也沒有玩過。”
“那你還有什麽想玩的嗎?”
“不知道。”梁思原全無主見,“你呢?”
孟清思考認真,“不玩只逛可以嗎?”
她環視一圈周圍高高聳立的游樂設施,“我有點怕高,那些直上直下的,看起來好吓人。”
“可以啊。”梁思原答應,唇角上揚,懶洋洋的。
孟清回頭看他,對上那道松松垮垮的視線,确認再三,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沒有。”梁思原直視她的目光,笑意卻像小狗開心時的尾巴,怎麽也藏不住,“我天生愛笑。”
“胡說。”孟清翻動回憶,“你上次還說你很兇。”
梁思原嗯了一聲,記起先前,惬意從眼眸中溢了出來,“兇巴巴地愛笑。”
“……小弟。”孟清啞口無言,“你內心這麽複雜的嗎?”
“每天翻江倒海。”梁思原點頭,指指心口,“你要來看看嗎?”
孟清微微睜大眼睛,“好啊,考完試你都開始欺負姐姐了,果然變成了大人,一點都不可愛了。”
梁思原笑開了,“我可愛過麽?”
“當然了。”孟清說:“比如你每次都一本正經叫姐姐的時候。”
“那我現在長大了,是不是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不叫姐姐叫什麽?”
梁思原眉梢微動,張口剛要說話,孟清忽然截住他的話茬,“雖然我一點也不在意,可你要是敢跟着胡同裏的孩子們叫孟姨,我就打你。”
嗓子裏噎了一下,梁思原看着她,孟清說:“一開始叫什麽就要叫什麽,我也就在你這裏還年輕一點,想一想馬上就要三十歲,太可怕了。”
“可怕什麽,不是一樣麽。”
“怎麽會一樣。”孟清否定完,卻找不到足夠的論據支撐她的擔心。
“你的觀念被那些廣告和男人的偏見困住了。”梁思原說:“人的一生很長,三十歲跟十八歲一樣,都可以作為一個新的開始,這不可怕,也不值得焦慮,比起很輕的年紀,你的靈魂要豐盈得多,你只要做好自己,自然會有人欣賞你。”
“比如你麽?”孟清重又笑了。
梁思原點頭,“比如我,但一定不只是我。”
“你說得對。”孟清放松,“不過道理知道了,接受起來實在也是另一回事。”
“不急。”梁思原說:“愛自己本就是一場充滿艱辛的修行。”
“你現在說話已經開始像個大師了。”
“那你就是大師開悟後遇到的第一個人。”
“我非常榮幸。”
兩個人對視,在鮮花和玩偶的包圍中笑成一團。
傍晚時分,人漸漸多了起來,園內夜市游行和焰火派對拉開了序幕,孟清一路走過去,看到什麽都覺得開心,站在一旁看着別人套圈打氣球,人躍躍欲試。
梁思原買了章魚小丸子回來,見孟清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往地攤上一瞥,頓了頓,“你想要什麽?”
“大鵝呀。”孟清興奮,“可以拿回去炖湯呢。”
梁思原沉默,看向坐在地上縮着腦袋不知命運的大鵝,心情有點複雜。
“那就試一試吧。”他還是鼓勵,主動伸手接過了她手裏的飲料。
二十塊錢十二個圈,孟清做好了準備,扔到第八個時還一無所獲,轉頭看向梁思原,發出了求助的眼神。
梁思原沒辦法拒絕,走過去估量距離,扔出一個嘗試的力度,不出意外地落空了。
“吃個章魚丸子,套中了姐姐明天給你炖大鵝吃。”孟清在一旁加油鼓勁,把一個丸子遞到他嘴邊。
“……有點壓力,恐怕不行。”梁思原張口咬了,一個圈扔過去,眼看要中了,那只鵝縮了縮脖子,躲到了一邊。
“成為大畫家的第一步,學會抗壓。”孟清咯咯地笑,“姐姐是在幫你訓練。”
嘴裏含着東西,梁思原沒能說話,最後兩個圈還是一樣,都被看起來老實呆笨的大鵝敏捷地躲了過去。
老板滿臉春風地走過來,看起來在衆人的屢套屢敗裏,一夜收獲頗多,樂呵呵地送了他們一個圍着鬃毛的小獅子,并拿着圈希望他們再嘗試一下。
孟清拒絕了他的推銷,接過玩偶道了聲謝謝,梁思原不想讓她失望,正要問問能不能買一只時,孟清卻眼睛一亮,已經轉身走向了下一個攤位。
她并不在乎結果如何,感到喜悅的,只是這樣期待和體驗的過程。
梁思原站在原地,直到孟清喚他,走過去,看到孟清手裏拿了兩個發箍,笑得愉悅,“小弟,低頭。”
梁思原順從她的話,再擡頭時腦袋上便多了兩個粉色的貓耳朵。
“好看嗎?”孟清自己是一對藍色的,中間透着毛茸茸的白。
“好看。”梁思原擡手,在那只耳朵上捏了捏,人便笑了,一個不小心,碰歪了她的發箍。
孟清嗔怒,作勢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
“疼。”梁思原動也未動,惡人先告狀。
“誰讓你先取笑姐姐的。”孟清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轉過頭把東西放下,“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了。”
梁思原在後面跟上,火上澆油,帶着笑的語氣,“不敢了,我錯了。”
孟清沒理他,梁思原喚了聲清姐,沒得到回應,跟出幾步,輕輕地吐出一句,“一起走好麽,我怕黑。”
一個工于心計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