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期待
期待
“本來想送你一個水晶球,可是選了好多都不合心意,最後就做了這個,簡陋是簡陋了些,但我想你會明白的。”
孟清在糖紙和玻璃折射的光線下笑得柔麗,“既然你小時候的世界缺乏色彩,現在補上,也不算太晚,姐姐希望你的十八歲會是一個新的起點,那不是病馬,只是還沒有遇到自己的伯樂,只要有合适的契機,一定能夠飛馳在前,得到自由的表達。”
“可是,”梁思原自嘲一笑,“聯考結束了,校考不再考色彩,以後學國畫,是另外的體系。”
“清姐。”梁思原眼底浮起一層薄紅,“我很喜歡,也很感謝你的心意,如果我早一點回來……”
他說不下去,“是我來得太遲,錯過了最合适的時機,所以即使再喜歡,也只能當做一個念想。我已經,不需要了。”
無望的奢念,不敢需要。
西平胡同是他的安樂窩,卻是孟清的囚籠,他不該自私地希望她留下。
“小弟。”孟清聽得似懂非懂,“考試只是一個非常小的人生階段,你的未來還很長遠,這不是錯過,因為我從一開始把這些碎片一點點粘上去的時候,心裏期待的就不是你的成績,姐姐只希望你開心一點,除了學習和考試,還可以去做很多不同的事。”
說到這裏,孟清想到剛才在家裏梁思原說的話,“你不是都明白的麽。”
她有些失落,“人生很廣闊,我以為,這是一個好的寓意。”
梁思原頓覺罪孽深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把許強的棉衣攥得發皺,保持着理智,卻不能全然掩飾內心的潰敗,“我只是覺得壓力很大,所以有時候,非常自暴自棄地想,我的人生,并沒有那麽多值得期待的東西。”
“學畫,參加比賽,考進G大,讀完本科,再跟着張老師讀研,大概還要做一些相關的研究,中間再用比賽鍍金,也許運氣好,能辦一場屬于自己的畫展,在跟我母親關于未來方向的争執裏耗上幾年,等老了之後,要麽功成名就,要麽留在G大或者一個什麽機構當老師。”
梁思原說:“這就是我一眼就能看穿的,枯燥而乏味的一生。”
“你還沒有經歷過,為什麽會說它乏味。”孟清說:“我看過你的畫,你的素描,你的油畫,你的工筆、潑墨,還有你的書法,它們都很美,可沒有一種美是完全相同的。你現在十七歲,人生不過才剛剛開始,不要被腦子裏那些念頭困住了,哪怕你的人生軌跡真的如你說的那樣,去體驗,也永遠都比站在這裏想象來得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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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裏潋滟的光彩遞到他面前,将他的每一寸情緒都染得缤紛,緩緩地笑,“你應該珍惜,就像你對我保證的一樣。”
心跳加快,梁思原接過那個玻璃球,小心翼翼地将粘好的木頭底座捧在手裏,擡頭看向孟清,“如果我遵守誓言,你會感到開心嗎?”
“會。”孟清說:“當你認真地走好每一步,直到自己的終點,無論你将來的成就如何,我都會為你感到驕傲。”
“你對我,有期待麽?”
“有。”孟清說:“我希望你健康,積極,樂觀,向上,遇到困難不退縮,站在頂峰時不傲慢,永遠都有敢于挑戰的精神和熱情。”
“就這些?”梁思原微微笑了一下。
孟清點頭,“若說還有更多,我希望你可以做一個善良,有擔當的人。”
“什麽樣的擔當?”
“不知道,也許是藝術,也許是學術,也許是別的。”
孟清說:“我總覺得,你身上是有一種能量,能夠改變一些東西的,可我見識淺薄,也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麽,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可我也不想以此來定義你,給你施壓,我最盼望的,是你做任何事到最後,都對得起自己的心,既不虧待自己,也要善待他人。”
“我以為,你對我的期望會是,希望五十年之後,中國水墨會留下我的名字。”
想到那句玩笑,孟清也笑,“我沒有懷疑。”
“真的?”梁思原眉梢輕輕挑動了一下。
孟清忍笑,擡眸看他,“不太确定,但五十年後,你一定還是我最支持的水墨畫家。”
“我要這個就夠了。”梁思原放縱自己的心,少年的蓬勃被風吹動,深埋在土層下的根脈瘋長,“只要是你期望的,我一定努力。”
“小正經。”孟清又一次這樣評價他,“快進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早點休息。”
“嗯。”梁思原應着,看孟清轉身,又喚她,“清姐,衣服。”
孟清接過他一直抱着的棉衣,觸碰到一些他的溫度,将凍得冰涼的手藏進去,“晚安,小弟。”
“晚安。”梁思原笑,看着她走到自家門口又回頭,對她揮了揮手,等孟清進了門,唇角的弧度落下來,懷着滿腹的心事,慢慢往回走。
玻璃外罩裏的糖紙在床頭臺燈的直射下,迸發出更強烈的生命力,梁思原轉動下面的底座,彩色的光随之流動,分不清究竟什麽才是它的本色。
他看了太久,也想了太久,當晚琉璃入夢,他在那一片迷離的燈光中聽到樂聲,那是一個被光影和酒色灌醉了的世界,周圍許許多多的人影走來走去,他試圖找到孟清,卻看到她被一群人推倒在地上,想要上前,卻怎麽也擠不過那片對她指指點點的人潮。
他發了瘋地撕扯,怒吼,可孟清倒在火光裏,一身的狼藉,她的衣服被人扯破了領子,露出的肌膚發紅。
梁思原掙紮得快要窒息,卻有人撥開迷霧,用一雙粗糙的大手将她抱了起來,牢牢地裹在了懷裏。
那是許強。
那一刻沒有低落,漫漶的酸楚将他淹沒,他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夜半驚醒,梁思原一身的大汗,轉頭看向放在床頭的玻璃燈球,在失去光源的情況下,它的絢麗也隐入了黑暗裏。
至少,孟清現在平平安安,而他還有那份可以去滿足的期待。
隔天,梁思原去附近的理發店剪短了頭發,靠着商場裏導購熱情的指引,買了幾件冬天穿的衣服。
寒假前學校進行了一場模拟考,藝考期間複習太少,梁思原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穩定發揮能排進校前十,其他的除了英語,排名好像山體滑坡,根本見不到影兒,用孫一帆的話說,基本符合外人對一個優秀藝術生的刻板印象。
只有不到一個月的複習時間,中間還隔了個元旦假期,這邊考完不久,一月初,美術聯考前後腳地出了成績。
集訓群裏有人歡喜有人愁,不多一會兒就炸了鍋。
畫室今年的确出了個聯考狀元,不過不是他們班的,而是三班的吳珊珊。
梁思原的色彩分不算低,綜合排在省十七,對他來說不好也不壞,已經盡力,只是他的文化課落下太多,相對而言還是一塌糊塗,這兩樣加起來,如果放在正式考試中,只能堪堪摸到G大的門檻兒,根本不足以讓他去挑選熱門專業。
對何菁的指責,梁思原心中有數,沒有回應什麽,寒假第二天就被扔到了補習老師那裏。
除夕那幾天何菁回來了一趟,帶了幾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必刷題,終日冷眼盯着他,除了當夜孟清來送了餃子和幾樣年貨菜,她就再沒有露出過半個笑臉。
孟清來的時候梁思原沒下去,戴着耳機把聽力重複了幾遍,才終于理清紛亂的思緒,弄懂它在說些什麽。
畫畫,讀書,睡不着就出去跑步。
一直到畫室開課前,梁思原都重複着這樣的日子,感覺很累的時候,就把孟清送的玻璃球拿到窗邊,對着那些彩色的光斑發一會兒呆。
日子在忙碌中過得很快,畫紙捆成了紮,厚厚的一摞,寫不完的卷子也漸漸有了眉目,背書背得恍惚,走在路上見了人,正常的話倒不會說了。
G大的初試定下來,考試時間短,又是在下午,梁思原一個人拖着自己的畫箱,以為不會再像聯考那麽擁擠,沒有留出太多富餘,中間經歷了些插曲,兩輛車在路上追尾堵塞了交通,好在都是送孩子考試的家長,彼此私了,沒有拖延太多時間,梁思原緊趕慢趕,還是卡在規定的時間裏趕到,完成了繪畫。
因為這件事,孟清和何菁都心有餘悸,坐在一塊兒時,何菁數落了他幾句,說:“淮德校區本來就遠,你還是太不上心了,這才是初試,你閉着眼睛都不應該落選,複試要是鬧這麽一出怎麽辦,你打算複讀嗎?”
“何姐,沒有你說得這麽嚴重,這也不是他的問題。”孟清說:“小弟當時肯定也很着急。”
“我看他巴不得不去考。”何菁皺着眉。
梁思原在沏茶,沒作聲。
不滿他的态度,何菁正要訓斥,手機響了起來,起身到外面去接電話。
“複試在下個月嗎?”孟清問。
梁思原嗯一聲,把茶水倒進品茗杯裏。
“我不喝。”孟清搖頭,梁思原笑了笑,“你怎麽也被我媽傳染了。”
“什麽?”
“這幅憂心忡忡的樣子。”
孟清指指自己,“很明顯嗎?”
梁思原看她,說:“不用擔心,複試我會提前一天過去,找個地方住下,盡量從容一點,總不會出錯。”
“去淮德麽?”
“對。”
“也好。”孟清想了想,“不過學校附近應該會有很多人有這樣的想法,要早一點定好房間,省得到時候沒有地方住。”
“我會留意。”梁思原把幹果碟往她手邊送了送,“吃點東西吧。”
“你不要為難我。”孟清面露難色,“真的吃不下也喝不下了,你回來之前你媽媽就告訴我這是她帶回來的好茶,讓我一定好好嘗嘗,我現在整個人都透着茶香,不信你聞。”
她伸出手,梁思原看着面前細細長長的手指,心中一跳,控制着沒靠近,笑道:“抱歉,我不知道。”
孟清嘆氣,“你媽媽太熱情了。”
“她對別人不這樣。”梁思原帶着點閑情和逃避,垂眼往茶寵上倒了點水,“就是喜歡你吧。”
說着話,何菁回來,對梁思原說:“我下個月要飛一趟米蘭,考試的事情……”
梁思原了然,本也沒有指望她什麽,點點頭,“我心裏有數。”
何菁還是不太放心,孟清沒有說話,梁思原悄悄看過去時發現她不知道想了什麽,眼神有些空,而就在他偷看的這一眼裏,孟清打破他的注視,先叫了他一聲小弟。
“嗯?”梁思原心驚膽戰,神情意外。
“要不然……”孟清轉頭看向一旁的何菁,“我陪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