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覆水
覆水
公園裏的湖水算不得廣闊,卻能由那只受驚的大鵝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眼前的屋子卻不能容他有一時的逃避。
孟清不察他的異樣,手在他腦後攏了一把,感慨道:“長長了好多啊。”
“集訓沒時間打理。”梁思原不敢動,“我明天去剪。”
“你們男孩子的頭發怎麽長得這麽快,我的一年都看不出長多少。”從他身後離開,孟清從櫃子裏拿了飲料,“小時候的辮子一剪掉,現在想留倒留不起來了”
梁思原趁她背身時看了一眼,想到那年她剛搬到西平胡同時候的樣子,“也長了很多,以前剛到鎖骨,現在已經過肩胛了。”
“嗯?”孟清有點意外,“是嗎?”
梁思原嗯一聲,補了一句:“學畫畫的總愛下意識地觀察別人,對畫面記得久,應該錯不了。”
“我們大畫家還沒有踏上職業之路,就已經有職業病了麽。”孟清笑得很深,“看來我要趁你成為大師之前,多在你面前刷刷存在感。”
“為什麽?”梁思原不明,對這句話十分歡喜。
“也許等你成名了,我也能跟着沾沾光啊。”孟清眨眨眼睛,滿是無害,“比如,汪倫?”
梁思原怔愣之後反應過來,低頭輕笑。
“所以啊。”孟清笑道:“弟弟加油努力,姐姐說不定也能跟着在藝術史上留名呢。”
她滿是玩笑的語氣,梁思原卻想到了那副沒有完成的畫。
也許,他可以借着玩笑,把那件事說出來,甚至,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此為借口,找孟清畫一幅畫,滿足自己的私心。
“我……”梁思原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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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餃子來了。”許強冒冒失失地從廚房裏端着兩盤餃子跑過來,速度太快,裏面白白胖胖的餃子一滑,險些掉在地上。
“小心。”孟清忙過去接了一把。
滿桌的菜都被熱騰騰的蒸汽包圍,梁思原沉默,搭在腿上的手悄悄地攥緊了。
“你剛才說什麽?”孟清回頭,詢問的眼神。
梁思原笑,“沒有,正想問餃子是不是熟了,想去幫忙的。”
“不用幫忙,這麽晚了,你應該餓了,先吃着,我們兩個去端就好。”孟清笑吟吟的。
梁思原想起身,被許強一把按住,一瞬間,練拳擊的本能反應差點讓他回身對着許強的下巴來上一拳。
“小原坐着,我去。”許強在笑,一點也沒覺得自己用了太大的力氣。
“小弟。”孟清走出兩步,回頭問他:“你吃醋麽?”
心頭一緊,擡眸的神色複雜。
“……吃。”梁思原喑聲,用盡了全部的克制。
“好,那你等一下。”孟清不察,跟許強一起去拿餃子,回來的時候拿了兩個小料碟,在裏面配好了醋和香油,自己留一個,分給了他一個。
許強是不吃酸的。
意識到這一點,梁思原盡管肚子裏已經夠酸,還是把料碟放在面前,用餃子沾着,吃完了整碟醋,與孟清一樣。
飯桌上許強時不時地說起工地上的事情,孟清只是應着,沒怎麽說話,說到有個外地的項目很掙錢,明年想要跟着施工隊一起去時,孟清擡頭看向他,沒有應聲。
許強吃着東西沒有察覺,那道不安而孤寂的目光卻落在了梁思原的眼睛裏。
許強跟着工程走,總是不在家裏,許家人也沒有一個好東西,而孟清是遠嫁來這裏的,她在這個城市沒有多少朋友,也一直沒有個穩定的工作,雖然平時會幫人改改衣服賺幾個錢,可圈子到底還是狹隘。
她會害怕。
尤其是,許強那個表哥來過之後。
“既然那邊待遇好,怎麽不把清姐也接過去,找個工作,一起生活。”梁思原說完,感覺一顆心被自己遞出的刀子捅得發疼。
如果許強真的答應了,就意味着,他跟孟清,以後也許就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了。
“工地又髒又累,小清不能去。”許強吃着東西,看向孟清,“小清在家裏就好了,我去賺錢,夠養活我們兩個,幹完活就回來,不能離家太久。”
“可這樣不覺得很無趣嗎?”梁思原說:“清姐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她還很年輕,可以做很多事情,應該出去多交一些朋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被困在這個沉悶的胡同裏,整日忙那些瑣碎的家務。”
“不行。”許強忽然大聲,眼珠左右快速地轉動,臉上全是慌亂,“外面那些都不是好人,她沒有力氣,會被壞人欺負。”
他說得很快,手裏的筷子掉在地上。
梁思原蹙眉,“事情不是……”
“別說了。”孟清打斷他,起身走到許強面前,瘦弱的手掌攬過他的脊背,輕輕地安撫,“沒有人欺負我,強哥,你不要這樣,已經沒事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他們是壞人。”許強仰起頭,“你不能去,他們都是壞人。”
孟清垂眸,看着他急切的眼睛,抿了一下唇,眼眶泛紅,“我知道,我哪裏也不去,你不要急,好麽?”
許強望向她的目光發直,“爸爸就沒有回來。”
“強哥。”孟清捧着他的臉,“不要想,我跟爸爸不一樣,你很厲害,你把壞人都打跑了,是你救了我,你還記得嗎?”
許強癡癡地點頭,孟清笑了一下,“今天是冬至,我們要吃餃子。”
“吃餃子,不凍耳朵。”許強的聲音緩和下來,有些外凸的眼睛被眼皮包裹,視線低下去,“筷子掉了。”
“沒關系,我們拿熱水燙燙就幹淨了。”孟清說:“快下雪了,今晚你要多吃幾個,還有好多呢,剩下就不好吃了。”
許強又一次點頭,看到梁思原,張開嘴,好長時間才叫他,“小原,吃餃子。”
梁思原沒出聲,看着孟清撿起筷子,拿去用熱水燙過,用紙巾擦幹後遞還給許強。
仿佛剛才的事情都是一個幻象,什麽都沒發生過,許強低頭,繼續把自己盤裏的餃子塞進嘴裏。
梁思原轉頭看去,孟清已收起笑容,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提。
音樂頻道的歌放了一首又一首,吃完飯,許強聽話地把剩菜收起來,孟清洗了碗,回來的時候梁思原坐在原地發呆,電視裏放着一首周華健的歌。
“小弟。”孟清走過來,語氣遲疑。
梁思原看向她,“你不應該這樣。”
孟清不說話,梁思原忽然感到整個胸腔都酸酸的,眼睛發燙,“我……不是指責你。”
“我知道。”孟清垂目,“我只想過一種安穩的生活,我不想他再出任何事了。”
“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把他當做你唯一的依靠。”
“他不是我的依靠。”孟清輕聲,“他是我的丈夫。”
一顆心鮮血淋漓,湊近一看,全是裂口。
“小弟。”孟清說:“我不能抛下他。”
她不愚昧,什麽都清楚,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是他們的家事,局外人只是他自己。
梁思原沉默,片刻,在許強拿着兩杯熱水過來的時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等、等等。”喚住他的人是許強。
梁思原停下腳步,想聽聽他要說什麽,可許強只是跑到屋裏,抱了一件厚實的大襖出來,硬塞到了他手上,“小清讓你穿着,外面冷,你聽她的話。”
種種心情交織成一張難以理清的網,梁思原看着許強,終了只是道了聲謝謝。
“不用謝。”許強笑得老實,像一個小孩子的靈魂被硬生生塞進了這個皮囊。
“強哥。”孟清站起來,拿過沙發扶手上的大衣裹在身上,“你待在家裏,我出去送送他,很快就回來。”
許強有點猶豫,但看看梁思原,想到兩家人之間的距離,還是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
知道孟清有話要說,梁思原先一步走了出去。
孟清從電視櫃上拿過一個盒子,走到外面,被風吹得微微眯了眯眼睛。
“把衣服穿上。”孟清叮囑。
“不冷。”梁思原堅持,“屋裏呆久了太悶了,我想透口氣。”
孟清沒說什麽,陪着他一直走到家門口,看着他開鎖,沒有再往裏。
梁思原回過身,月色下靜靜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是向着我說話的。”孟清眉眼間被陰霾遮蓋,不容清冷的月色進入,“只是,以後還是不要在強哥面前說那些了。”
梁思原嗯了聲,頓了頓,說:“其實,你不用向我解釋。”
孟清擡眼,梁思原說:“我會無條件地信你,只要你說了,我就會聽,不需要理由。”
兩個人彼此對視,梁思原心中的不平像翻湧的海潮,表現出來的,卻寂靜無聲。
“小弟。”孟清似乎釋然,唇角微揚,将出門時拿出來的盒子遞到他面前,“送給你的禮物,慶祝你考試順利,過完年,你也馬上就要十八歲了,這是姐姐對你的祝福。”
十八歲。
他的生日在正月末,算起來,也真的不遠了。
他馬上就是一個成年人,可以有自己的愛恨。
“是什麽?”梁思原想要接,孟清又收回,在他詢問的眼神中,笑道:“先說好,不許嫌棄,不管你喜不喜歡,都要好好收起來,不要讓我第二天就在垃圾桶裏看到它,我會生氣的。”
梁思原笑,擡手起誓,“發誓,我一定珍惜。”
孟清笑着,把東西交給他,梁思原當着她的面把盒子打開,頭頂路燈的光投下來,如流水落入山澗,頓時四溢,五彩的流光映入眼眸,将人也染成了斑斓的。
有些像,她的水果糖。
梁思原不能确定,擡頭看向孟清,“這是?”
孟清笑得溫和,聲音平緩而堅定,“色彩。”
“色彩?”梁思原發現自己變笨了。
孟清伸手将那個圓圓的玻璃球從盒子裏取出來,捧在兩個人的視線之間,“我用糖紙粘在裏面做的,你不覺得,它很豐富,很漂亮麽?”
一陣沉默,梁思原溫聲,“很漂亮。”
她的眼睛像盛滿了傍晚的水色霞光,随風而動,漣漪緩緩,鱗光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