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冬至
冬至
“班長剛才好吓人,看他那眼神,我還以為他要跟華哥打起來了。”
教室裏,一幫人還在讨論剛剛發生的事情。
“怎麽可能。”另一個說:“就班長那脾氣,你見他跟別人紅過臉吵過架嗎?”
“那剛才是為什麽啊,他一走華哥臉都黑了。”
“憋壞了吧,惱羞成怒了。”
“啊?”聲音傳進耳朵裏,圍成圈的人茫然回頭,“應該不至……”
話沒說完,看清說話的人,頓時紅了臉,“班長。”
梁思原外表看來已恢複如常,仍是平日溫溫和和的模樣,帶着點笑,“人都有精神緊張的時候,你們就放過我,删了這段記憶,當沒發生過吧。”
他一笑,主動示弱,女生們先淪陷了,紛紛答應着,那頭孫一帆嘿嘿笑着,咧嘴說:“嗐,多大點事兒啊。”
說完,又不甘心,好不容易抓到機會,等人散了,懷着故意招惹的心思,湊到他身邊悄悄問:“你去借畫了嗎?”
“借了,三幅。”梁思原示意了一下手裏的大檔案袋,引來孫一帆詫異的眼神,“不是吧?”
“怎麽?”
“沒有沒有。”孫一帆擺手,“只是感慨一下,我算是明白我們倆的差距到底在哪兒了,我發脾氣就只會發脾氣,你郁悶完居然還想着學習,佩服,佩服。”
上午的課一結束,在老師們都休息之前,梁思原去辦公室找了程慶華道歉。
“你是故意卡着飯點來堵我是吧。”程慶華皺着眉,“我是倒了八輩子黴給你們當這個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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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太沖動。”梁思原說:“上午的事情,我向您道歉。”
“我要是這麽愛計較就別過了。”程慶華板着臉,“一幫小兔崽子,一天天真當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0.1的分差,有僥幸的成分,委屈了,覺得我針對你是吧?”
“看到畫之前,這樣想過。”梁思原坦言,“看完發現她的視角跟我确實不太一樣,有不同的參考意義,與高下無關,是我淺薄了。”
程慶華冷哼一聲,臉色卻舒緩了許多,從抽屜裏抽出個本子,“我就算準了你得來,行了,也不讓你白跑一趟,拿着,回去好好看。”
梁思原接過來,翻開一頁,發現是一本筆記,右下角标了一個梁字,裏面全是他從一模開始出現的問題和發揮不穩定的點,後來又在相應的地方用紅筆補上了一些建議,有些還畫了小畫,填了色彩給他參考。
一時無言,竟不知該怎麽回應。
“我對你确實有更高的要求。”程慶華說:“跟其他的東西沒有關系,你的基礎非常好,線條有靈氣,學習能力強,難得的是能一直保持勤奮,這是非常可貴的。”
“但像你這樣的孩子,通病就是自負,每天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拿了一些成績,得到了一些認可之後,瞧不起應試教育。”
程慶華念叨,頗為正經,“我不想打壓磨滅你現在的風格,你學了這麽多年,有點瓶頸也正常,但你看看你這段時間的學習态度,這是一個臨近聯考的考生該有的嗎?”
“不過你今天能來跟我說這些還算你有點良心。”程慶華調轉話鋒,起身嚴肅道:“你應該是什麽位置我太清楚了,平時謙遜一點,好好學,提不上去了就轉換一下思路,看看別人是怎麽畫的,對你沒有壞處,現在時間是緊了點,但想進步什麽時候都不晚。”
“梁思原。”程慶華拍拍他的肩膀,“把你那些脆弱的心态都收一收,聯考前的成績不好不算什麽,咱們班這些學生沒一個孬種,你是什麽?主心骨,頂梁柱。”
“我很羞愧。”梁思原攥緊手裏的筆記本。
程慶華笑,“少來這一套,真知道領情就讓我省點心,上了考場把所有的本事都拿出來,真刀真槍地亮一亮。”
梁思原點頭,臨走之前,微微俯身,對他鞠躬道了聲謝謝。
“哎。”程慶華不太接受他的客氣,“趕緊走,別耽誤我吃飯。”
嘴上嫌棄,該下的功夫一點沒少。
當梁思原在寝室裏打着手電把整本筆記看完的時候,幾乎一夜未睡的頭腦發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拉開簾子,透過陽臺的窗戶看到天邊已經微微泛白。
他起身換了衣服,自己悄悄離開,太長時間沒有活動的骨頭在早露中悄悄生長。
他擡頭往教學樓的方向看去,零星還亮着幾盞燈光,一個恍惚之間,窺到一處不知因何而閃過的斑斓,讓他想到了曾經深深地藏在抽屜裏的那顆水果糖。
梁思原不是一個愛吃甜食的人,五顆糖卻吃掉了四顆,最後一顆舍不得,跟糖紙一起裝進小盒子,放在抽屜裏,時間久了,他外出比賽,快要忘了這件事,等回到家時盒子卻不見了蹤影。
那時他跟何菁的關系還很僵,心裏底氣不足,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終于沒那麽兇巴巴地對她問出這個問題,得到的回答是,天太熱,糖化在裏面清理不掉,一起扔掉了。
兩個人吵了一架,陷入漫長的冷戰。
從那天開始,何菁在家的時候,梁思原就總是把門鎖起來,他們為此而争吵過很多次,誰也不能改變誰。
梁思原一直記得,那些糖紙的顏色便是五彩斑斓的,在光下亮閃閃地折射出不同的影子,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便也跟着明亮了起來。
那是他在當下唯一能想起的,關乎色彩的記憶。
心胸被風吹得寬闊了些,梁思原笑了笑,調動精神跑起來,将早餐放在桌上時,宿舍裏其他人還沒起。
梁思原沒有驚動他們,拎過自己的畫具包出了門。
考試日越來越近,所有人都緊繃着神經備戰,一幫年輕的孩子們充滿鬥志,挑燈夜畫,有人承受不住壓力,情緒崩潰一邊哭一邊改,也有人大晚上出去跑圈發洩。
梁思原一直飄忽不定的心卻在這種氛圍下漸漸沉澱了下來,他開始每天都早起一個小時,去梧桐樹底下練色彩,畫到手凍僵了,就快跑幾步,趕到教室時身體剛好能重新熱起來,不必适應空調的暖氣就可以坐下繼續畫。
最後五天,程慶華帶着這幫孩子去公園寫生,說是寫生,其實是借着機會帶他們出去放松了一圈,正午時候一群人坐在野餐墊上看着湖裏的大鵝說說笑笑,偶然發現一只紅嘴的,立刻引起圍觀。
一幫人好像一個個沒有邊界的采訪者,齊刷刷掏出自己的畫具,将取景框對準了那個特立獨行的主人公。
紅嘴大鵝頂着一腦袋問號,游過來瞄了一眼,被他們敬業的架勢吓得調轉了尾巴。
孫一帆沒能搶到一個好位置,最後只在畫裏留下一個驚慌的鵝屁股。
做足了該做的一切準備,聯考前一天,程慶華講完最後一副畫,集訓開始以來第一次提前下了課。
“這段日子大家都盡了自己的努力,刀也磨快了,劍也磨光了,明天上了戰場,都好好地打起精神來,沒有什麽可怕的。”
程慶華盡量不表現出自己的緊張,“回去之後都檢查好,準考證,身份證,提前裝在包裏千萬別弄丢了,筆和顏料都收好,別因為粗心影響了自己的心态。”
“華哥你就放心吧。”孫一帆嚷嚷,“我們絕對沒問題!”
程慶華咂嘴,“你們要是都有孫一帆這心态,我們畫室今年還得出個狀元。”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地落在了梁思原身上。
梁思原對此已沒有太多感受,這些日子他的水平很穩定,已經接近他短時間裏所能達到的極限,最後一次模考排在綜合第四,對省狀元沒有半點的想法,那些期待不過來自于他過往的賽事成績,但這終歸是兩碼事。
心态放平,考試當天,梁思原在畫室的大巴車上收到孟清的短信,于是在程慶華作為背景音的唠叨中,又多了一點信心。
上午先考速寫,後考素描,全是梁思原拿手的科目,打下基礎,下午的色彩,看明白題目要求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也沒有那麽難。
落筆沉着,構圖、比例,早已練過無數遍。
程慶華說得沒錯,他對所有結構透視胸有成竹,在大關系和畫面鋪墊結束之後,還有富裕的時間來摳細節,抓環境分。
這一場他畫得最慢,用足了時間,直到最後一筆落下,人微微後仰,看着色彩整體的和諧,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無論如何,他盡力了。
從考場出來,程慶華見了他一身輕松的模樣,笑着用力抓了一下他的肩膀,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
坐上大巴回去收拾行李,外地的學生有一大部分都選擇了回去等成績,梁思原和孫一帆都沒動,他們有自己看得到也夠得到的目标,只等着機構重新根據所選的專業和院校重新分班,等開年之後再備戰校考。
“回去好好補補文化課,G大的分數線在藝術類院校裏還是偏高的,專業課我也了解過,去年國畫要了27個名額,今年應該也差不多。校考是全國排名,就算是你的強項還是要謹慎,以後換了老師,不在我手底下也不能自大,時刻記着,戒驕戒躁。”
程慶華說得苦口婆心,梁思原點頭應下,離開畫室時天色已晚。
手機裏只有何菁的一條信息,問他結束了沒有。
梁思原在車上給她回了個電話,何菁的語氣疲憊,周圍有其他人的交談聲,“感覺怎麽樣?”
“還好。”
“什麽叫還好。”何菁蹙眉,走開幾步,又不想跟他多争執,“張老那邊我打聽過了,G大國畫今年分數線還要上調,如果你專業課不能拿個好成績,以你的分數就要考慮書法和雕塑設計……”
“媽。”梁思原打斷她,“高考還有六個月,就算我校考之前把所有精力集中在這一件事上,事後也還有兩個月的複習時間,您現在定位談我的分數,是不是太早了。”
何菁頓住,沒說話。
梁思原說:“我會盡力,求一個問心無愧,請您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也是為你好。”何菁語氣幹澀,“你爸爸,他對你有很高的期望,一直希望你能繼承他的衣缽。”
“我對他的事業并不了解。”梁思原看向車窗外,“即使一直走繪畫這條路,我也想過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誰的傳承。”
何菁還想說什麽,梁思原說:“您也早點忙完回去休息吧,不要總是熬夜,我到站了,先下車了。”
到嘴邊的話被堵回去,何菁沉默,挂斷了電話。
精神飽受淬煉,脫去一層皮,再回到這裏,西平胡同還是老樣子,幽靜而落後于那個一街之隔的繁華,不問世事,獨自數着自己的日子。
走到孟清家門口,梁思原低頭審視自己,才發現他并不如往日體面,猶豫要不要回去換身衣服,又想到答應過回來就來找她,此刻心裏迫切地想見到她。
深深地吸一口氣,梁思原還是擡手敲了門,打算先跟孟清打個招呼說一聲。
約莫等了半分鐘,門內傳來腳步聲,梁思原理了理衣領,臉上挂上個笑,門一打開,那聲清姐還未出口,看清眼前人,卻是許強。
笑容僵硬了一瞬,梁思原站在門口,下一秒看到孟清系着圍裙站在裏屋的房門邊兒上,手上沾着面粉,笑容滿面地喚他,“小弟回來了,正好今天冬至,我包了餃子,來跟我們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