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撐傘
撐傘
距離聯考還有不到一個月,封閉式的集訓與過去不同,高壓環境下,不止強度在提升,人的性情也在經受着一點點被削平磨光的考驗。
家在當地,距離學校都不遠,考的也是本地的G大,梁思原過去一直是走讀,從沒有住過集體宿舍,剛搬進來時充滿了不适應。
比如,他以前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潔癖,學畫畫的灰頭土臉再正常不過,可看到孫一帆随手亂扔的襪子,以及試圖把鞋子一起塞進洗衣機的樣子,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踹了他一腳。
地上到處都是碳灰,幾個人常畫畫的地方黑得發亮,衣服就沒有一件是沒粘過顏料的。
宿舍裏總是吵吵鬧鬧,兒子孫子亂成一團,橫拳掃腿地搶畫材,罵罵咧咧地關燈。
梁思原來了之後,他們寝室就成了全樓最幹淨的一間,堅持了兩周,換來一個優秀寝室的錦旗,讓人十分羞愧。
不能融入是一碼事,接受又是另一碼事。
在宿舍的第一天他以為自己會睡不着,可當大家熬了個大夜滿身疲倦地躺到床上時,疲憊和困倦輕易就把他拖進了夢境,緊接着,那些難以容忍的東西也漸漸不再入眼。
起得早,睡得晚,覺永遠是不夠的,只有在每個課間抓緊時間眯上一會兒,宿舍裏幾個人輪流帶飯,從宿舍樓到畫室的那一段路每天都趕得很急。
“聽說隔壁已經集體在畫室過夜了。”聯考倒計時上紅色的字牌成了催命符,孫一帆頂着兩個黑眼圈,“真不當人啊。”
“我覺得我這次模考畫得挺好的。”旁邊一個女生回頭,“原哥,一會兒能把你速寫和素描組合給我看看嗎,你這倆肯定又是第一。”
梁思原正低頭小憩,孫一帆對女生比了個“噓”的手勢,女生立刻明白,縮回去時,孫一帆悄悄地說:“昨天老師剛找原哥談了話,你就別紮他的心了。”
“啊?”
“這次速寫第一名是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她還是綜合第一,色彩巨強。”
梁思原睜開眼睛時,孫一帆及時收住話茬,卻還是落了個尾巴進他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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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華哥今天帥啊。”孫一帆故意轉移話題,看到踩着鈴聲進教室的程慶華,“換新衣服了,肯定又是師娘買的。”
程慶華笑,“這還有什麽疑問麽?”
說完,手臂一伸,露出手腕上一塊閃亮亮的新表,“從頭到腳都是。”
炫妻狂魔。
底下一片嗷嗷亂叫。
梁思原将空了的顏料補進格子,自我隔離在熱鬧之外,麻木中已不想在意任何事情。
一開始輕松的氛圍過了,評畫講得嚴肅,梁思原全程頭也未擡,專心畫自己的畫,直到程慶華在講他那副速寫動态時點了他的名字。
“原哥。”孫一帆小聲提醒。
梁思原沒動,在孫一帆第二次叫他時,才擡眸看向程慶華。
“我說讓你找三班李老師拿吳珊珊的畫來看看,你去了麽?”程慶華皺起了眉。
“沒有。”語調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
“為什麽?”
“不想去。”
“梁思原,你給我站起來。”程慶華有了火氣,“你現在是什麽态度,你還想不想好好學,昨天說的又忘了是不是?”
昨天何菁來過,因為又要出差,給他送了些東西,跟程慶華談了他的學習。
她對他總是抱有期望,又缺乏信心,在看到他的畫時,嘴上不說,不贊許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
那是一雙看慣了名畫佳作的眼睛,以他現在的水平,根本不入流。
這段時間裏,梁思原被否定了太多次,連往常最好的速寫都跌了跟頭,好像已經一無是處。
臨陣沖鋒最怕的不是不夠勇猛,而是信心消亡,是退縮。
“0.1的分差。”梁思原起身,在那一刻,沒有隐藏住內心積蓄的厭煩和逆反,盡數通過那雙眼睛表露了出來,“我不覺得這對我而言有什麽意義。”
一塊巨石投入湖面,霎時間,漣漪四起。
全班最好脾氣最聽話的班長,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周圍一幫人瞠目結舌。
程慶華面不改色,說:“你現在心比天高,這0.1就足夠讓她排在你前面,如果選拔只要一個,這個名額就有她沒你,你瞧不起這0.1,怎麽不看看人家的色彩比你強了多少,已經最後沖刺了,還不肯虛心,你有什麽可傲慢的?”
程慶華毫不留情,句句戳到他的薄弱之處,梁思原無言以對,再說下去,就全無道理。
他知道自己有問題,可人越是無能時,才越覺憤怒。
壓抑即将要傾瀉出來的戾氣,梁思原将視線移開,拔腳往教室外面走。
“你給我站住,去哪兒!”程慶華沒想到他來這一出,火氣一下子竄到了腦門上。
梁思原沒有回頭,賭氣一般,涼絲絲抛下一句:“借畫。”
說完不顧程慶華在後面的呼喝,大步離開了那間沉悶的屋子。
進入冬時,外面起了風,天氣已經很涼。
畫室外面種了一排梧桐樹,黃色的葉子堆積,落在地上,被風推着翻動,卷到小徑圍石的路旁,踩上去聲音綿碎,像踏着葉脈上度過的一整個涼秋的痛根。
好像有很久沒有這樣閑散地站在一處,随意讓光落在身上,讓影子遮住眼睛,讓風從呼吸裏穿胸而過,滌蕩幾分濁氣。
梁思原擡頭看着那不剩幾片葉子的枯幹,人漸漸平靜下來,想到剛才的事情,如果讓何菁知道,大概又會覺得他實在大逆不道,無可救藥。
當所有人都對他失望的時候,還有誰會相信他。
梁思原低頭,摸出手機,很輕易地就在通訊錄裏找到了孟清的名字。
指尖遲疑,梁思原不确定她這個時間在做什麽,想了幾種可能,猜測再三,懷着緊張的思緒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沒人接,梁思原有點擔心,又怕打擾她,正打算挂斷時,那頭傳來孟清輕柔的聲音,“小弟?”
她像是剛剛睡醒,語氣帶着幾分懶怠的缱绻,軟綿綿的。
“我吵醒你了。”梁思原不自覺放低了聲音,“抱歉。”
“怎麽一醒來就聽到你在道歉。”孟清在笑,“傻乎乎的。”
梁思原一噎,不知道說什麽好。
“下課了麽,今天怎麽這麽早。”孟清大概穿了件外套,下床到外面接了杯水,無論做什麽動作都是輕的,從不急躁。
梁思原心緒跟着平靜下來,實話實說,“沒有,我逃課了。”
被寂靜鑽了個空隙,孟清再開口,笑語中全是縱容,“為什麽呢?”
她的不在意讓他放松,給了他一點恣意妄為的底氣,梁思原說:“學不下去,心裏煩躁,出來透口氣。”
“那你現在覺得好點了麽?”
“嗯。”
“那……回去上課?”孟清帶着征詢,尾音俏皮地上揚。
梁思原笑了一下,“再聊兩句可以麽?”
“可以啊,聊多少句都可以。”孟清笑着,“不過要等你考完試回來之後。”
“現在呢?”
“現在……”孟清想了想,“要有原則,只能再說三句。”
梁思原慢慢往小道的另一頭走,“每人三句麽?”
“這也算一句。”孟清輕笑,“我的也算。”
“那你先說。”
孟清笑得溫和,“那就希望我的小弟考試順利,學得開心一點,等你回來,姐姐有禮物送你。”
梁思原心頭一動,開口喚了她一聲清姐,才記起自己只剩下一句話可以說,想提醒她照顧好自己,想告訴她不要太累,想說天冷了,記得關好門窗,多添件衣服。
可想來想去,想到自己尴尬的處境,還是把這些都咽了下去,所有關心和思念都藏在喉嚨裏,仰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會盡力,不讓最後的結果留下任何遺憾。”梁思原說:“清姐,謝謝你。”
“收到你的信心和謝意了。”孟清笑着,攪拌着什麽東西,勺子碰到杯壁,悅耳的叮咚聲,“那……再見。”
梁思原守着規矩,只是嗯了一聲,等待孟清先挂電話。
一秒,兩秒,細微的笑鑽進耳朵裏。
“小弟。”孟清停下手上的動作,梁思原能想到她此刻靠在某處的樣子,“忽然想起,忘記一句很重要的話,讓姐姐暫時打破一下原則。”
身體裏的火在燒,雀躍的,怦然的,含着期待,吊着忐忑。
孟清笑吟吟道:“不要有太大壓力,在姐姐心裏,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加油。”
驚弦清脆,雀鳥展翅,冰層下的流水尚存暖意,平穩地淌過每一寸土地,澆灌萬物。
梁思原垂眸,緊繃的唇角綻開了,“我知道。”
“你犯規了。”孟清語氣輕松。
“是。”梁思原停下腳步,“不過在你面前,我一向沒有什麽原則。”
孟清笑了一陣子,梁思原鄭重,“考完試見。”
“好。”她答應着,“姐姐等你回來。”
天外寂靜,萬物空明。
離開小道回教室之前,蓄謀已久的天幕敞開,一道道被剪碎的雨絲落下來,沁涼如冰,入骨的寒意。
不過短短的幾時,恣肆的雨水已織成密網,天色漸暗,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梁思原走在教學樓的檐下,聽着雨打風吹,內心卻不再有任何的波動,腳步從容。
因為有人已經提早給他備好了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