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淹沒
淹沒
梁思原鼓足了勇氣,想要一個了斷,腦子裏想了很多,如果孟清覺得被冒犯,感到困擾,他一定會幹幹脆脆地,從她的生活中脫離出去,絕不再打擾她半分。
他一直都知道孟清過得辛苦,他不想成為她新的苦難之一。
消息回過去,梁思原度秒如年,阖目還未做好心理建設,敏感的心被響起的手機鈴聲驚落了一腔孤勇。
孟清的電話。
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方才自以為的決絕又退縮了。
文字一來一回之間,尚還有思考的空間和餘地,可言語不能,若孟清要跟他對峙,他還能怎麽辦。
梁思原坐起來,懊悔地抓了抓頭發,發現自己還是慫了,事情發展到這一刻,只恨自己為什麽長了舌頭,不是個啞巴。
想歸想,卻也沒有讓孟清等得太久。
梁思原拿過手機,按掉鈴聲深吸了一口氣,才用拇指劃開接聽鍵,看着跳動的計時,在樓下燙傷的手背,還有何菁那一巴掌,忽然間都變得疼痛起來。
“清姐。”他悶着頭,聲音也是沉悶的,帶着對自己當下狀态的怨恨和不滿,不斷向內疚責。
“嗯。”孟清的聲音平靜,一點猶豫,“你媽媽,沒事了嗎?”
揣測不出她的态度,梁思原只是嗯了聲,少說少錯。
電話裏,孟清不知道在做什麽,關上櫃門,放下了什麽東西,有微弱的摩擦聲,随即一切都變得安靜了下來。
該來的總還是要來。
“你剛才說的畫,是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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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怪異的感受正從身體裏抽離,梁思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那些畫都放在一起,你媽媽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大都是些花朵罐子,人像也沒有幾副。”孟清似乎笑了下,“我還以為你收起來了,看來還在那裏,早知道我就不幫你攔着,偷偷地翻一翻了。”
所有痛苦化成了茫然,那把利劍卻還在胸口,懸而未決。
“小弟。”
他久久未出聲,孟清收斂笑意喚他,走到窗前站定了,隔着一戶人家,仰頭看到那間漆黑的窗子。
“你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孟清問:“是不是都跟她有關系?”
胸腔裏空蕩,心髒一下一下跳得緩慢、沉重。
“我控制不住。”梁思原聲音低下去,“她過得不好,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嘴上說着喜歡,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樣到底算什麽。”
天色不知何時變得陰沉,好像又要下雨。
孟清覺出一陣寒意,肩膀瑟縮,抱起了手臂。
“你不應該這樣。”孟清說得很淡,并不帶着批判,陳述的語氣也像一種商量,“不管她經歷了什麽,事情過了,總會有自己解決的辦法,就算你幫不了她,也不該讓自己這樣沉淪下去。人越覺得無力的時候,才越應該向上,只有自己先成長起來,才有餘力幫助別人。真正的愛情,并不是兩個人彼此拖着,一起下地獄。”
話音未落,覺得重了,又十分莫名。
被一時的恍惚打擊,孟清定神,又道:“這樣說也許有些不妥,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小弟。”孟清細語中帶着勸慰,“任何一樣東西,當它帶給你負面的情緒大過積極的,就該暫時放下。你是個清醒的人,也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你很清楚,這份感情還是影響到了你,對麽?”
“是我自己的問題。”梁思原喑聲,不想這樣承認。
“姐姐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孟清轉身,走出房間,說:“是希望你能為自己的将來考慮。”
梁思原心中苦澀,“我知道。”
“別想太多,一次失利不算什麽,會好起來的。”孟清還在安慰他。
“清姐。”他想說些什麽,可張了張口,終了只是道了一句:“謝謝。”
孟清笑着,這一次早早對他道了一聲晚安。
挂斷電話,梁思原輾轉,那些擔憂過了,人卻沒有因此而好受一點。
紛亂的思緒被疲倦擊垮,一夜睡得卻還算深沉。
年輕的身體一切稚嫩,極容易受傷,也擅長療愈,第二天醒來時,頭腦到底清醒了一些,給深秋的冷水一激,更是明朗。
站在洗手臺前,梁思原擡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半邊臉上浮起兩道明顯的指痕。
收拾東西下樓,客廳裏的行李箱不見了,何菁坐在沙發上,手裏捧着一杯咖啡,旁邊還放了一杯牛奶和一個三明治。
梁思原邊穿外套,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媽。”
何菁回神,看到他臉上的腫痕,握着咖啡杯的手滑動,“車子在院裏,把早飯吃了,我送你過去。”
“不用。”脫口而出地拒絕完,意識到這是她的讓步,梁思原頓了頓,折身回到桌前,拿過那杯已經冷了的牛奶,“太早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你難得休息,上樓再睡會兒。”
何菁抿唇,看着他把牛奶喝完,又到廚房洗幹淨杯子,直到人在玄關換好了鞋,才想起那個三明治來。
“把這個帶着。”何菁想去拿個袋子。
“早上沒胃口,你吃吧。”梁思原戴好口罩,推門,“我先走了。”
人站在原地,關心落了個空,重新坐下來,無助而空洞。
陰天,清晨的空氣有些壓抑,灰黃的,花早就不開了,路邊枯萎的草叢裏降了霜,地面都是潮乎乎的。
梁思原想着自己的事,走出十幾步,好像一種福至心靈的感應,擡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孟清。
她今日用一支素簪盤了發,天冷,裹了一件白色的毛呢大衣,襯得一張臉細白如凝脂,唇又是紅的,不張揚,也不寡淡,因為幹燥而暗了幾分,像雪地裏被人遺忘的一朵無名的花。
她不知等了多久,耳畔的碎發被風拂落,見了他便笑起來,秋日蕭瑟裏顯出幾分風情。
“清姐。”梁思原望着她,思緒停滞。
孟清看他的眼神古怪,也只是很短的一瞬,沒有揭露對他口罩下的猜測,走過來擡手理了理他外套後面的帽子。
梁思原喉結一動,感受到她袖口的衣料在騷動他的脖頸,柔軟的,細膩的發癢。
“精神一點。”孟清笑着,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他,“拿着,早飯和雨傘,不要忘了吃,也千萬不要再淋雨了。”
“謝謝。”回答全靠習慣催使。
“去吧。”孟清仍在笑,溫柔得有些不像話。
梁思原點頭,走出去兩步又止住,“昨天……”
他說不出,像卡了殼,忘記了自己開口的初衷。
“昨天的事已經過去了,今天只要做好今天的事。”孟清平和,“你是個好孩子,在姐姐這裏從來沒有改變過。”
好孩子。
梁思原低頭,笑了一下,“其實,昨天說得不對,我的狀态不好,不能歸結于與任何人的牽絆,只是我自己能力不足,想清楚了,就沒有什麽好不承認的。”
孟清在思考,“我不懂繪畫。”
她只覺得美。
“素描、速寫和色彩,是拖着統考這輛馬車并駕齊驅的三匹駿馬。”梁思原說:“我的色彩就是其中的一匹病馬,平時不察,等真正揮鞭跑起來,才顯出與人的差距。”
“病馬,不可醫麽?”她用天真的目光看他。
“也許其他人可以。”近乎一種自虐,梁思原笑着說:“我大概先天就對色彩感覺不足。”
這次孟清蹙起了眉頭,梁思原說:“從小我的世界裏占據最多的就只有黑灰的水墨,所有關于色彩都是讀書得來,眼中風景最終都歸于理論,即使學墨彩也是照樣填色,投機取巧,現在這套行不通了,我就再沒有了任何優勢。”
“不要這麽想。”孟清望着他,“你畫得并不差,你也不缺少天賦,你現在只是遇到了一點困難,不能因為這一個坎兒就否定過去所有走過的路。哪怕天才,也不是生下來就有天才的成就,努力也許未必成功,可一定會有所收獲。”
梁思原垂眸,“你說得對。”
孟清嘆息,“小弟。”
意識到自己的喪氣,孟清不想影響到他,又重振精神,對他笑了下,手掌扶在他的肩膀,感受到下面的堅實,“也許用不了一年,等你十八歲時回頭想想現在的沮喪,都會覺得很傻。”
梁思原不确定。
他看着手裏的飯盒和雨傘,自覺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拖泥帶水,終究還是狠下心,說:“清姐,以後你不用再給我準備早飯了。”
“嗯?”
“我打算搬去畫室的宿舍。”梁思原擡眸,“考試結束之前,就不回來了。”
“也好。”孟清笑意未褪,語調輕柔,“跟同學們在一起,可以說說話,相互鼓勵,也不會孤單。”
眸光暗下去,梁思原嗯了聲,懂事有禮地跟她道別。
離開胡同的那一刻,人在往前走,背後的失意不知從何而來,薄涼如水,頃刻間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