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侮辱
侮辱
“梁思原。”何菁神情嚴肅,臉色不太好看,“你就是這麽跟我說話的。”
一片死寂的沉默。
房間裏堆砌的畫作雜亂,顯然是被人翻動過,那幅肖像夾雜其中,沒有被優待,改換了位置,公平地被堆放在了一邊。
何菁看過了,那麽,孟清呢?
她會怎麽想?
梁思原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了起來,保持了太久的溫良在瞬間近乎潰敗,他跟何菁之間有很多恩怨清算的方式,可偏偏當着孟清,他就不能有半點的辯解。
如果她已經看清他的卑鄙,至少,還未曾見過他的乖張和惡劣。
“模考的事情,如果我不問你們程老師,你就不打算告訴我了是麽?”何菁語氣還算得上平靜。
梁思原不言,何菁坐在他的書桌前,看着上面沒怎麽動過的習題冊,說:“張老師上周就回了G大,學校拿回來的試卷原樣放在這裏,補習老師給你訂的錯題你也沒有修正過,那我問你,你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集訓這一件事上,為什麽還會考成這樣?”
沒有回應,梁思原垂眼,想到何菁在安排他的學習時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他從小學書,五歲學畫,無論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老師,都是業內鼎鼎有名的大家,精神和物質,他從未被虧待過半分,這樣的起點已經超過了大多數人。
所以,他理當有餘力比別人學得更多一點,更優秀一點,他的整個人生,都應因此而領先于人,否則,他憑什麽對得起他們為他所付出的一切。
“梁思原。”何菁的聲音将他從回憶中拉回來,“你這是什麽态度,長輩問話不答,你覺得這樣就能糊弄過去嗎?”
“沒有。”梁思原逃避孟清的存在,緩緩呼吸,“我不知道。”
“什麽叫不知道?”何菁語氣逼人,“拿到成績之後你就沒有反省過半點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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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原深深地吐息,保持語調的平緩,“是我懈怠了,對不起。”
他已盡力低頭,何菁忽然站起來,兩手抓起桌邊的幾本書朝他砸了過去,“你少跟我裝,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不會到這種時候還在看這些亂七八糟的閑書。”
孟清受驚起身,向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腦子裏短暫地空了一瞬,梁思原故意沒有躲開,被砸到的地方鈍痛,垂目看清那幾本書的名字,是之前比賽時評審老師送給他的,希望他以後繼續關注中國傳統題材,為其發揚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想到找色彩理論那天的随手堆放,卻不解釋,低斂的眼眸裏蒙上一層沉沉的灰霧。
“孟清說你病了,我有逼你去上課不讓你休息嗎?”
“沒有。”
“這段時候她一直照顧你,對你比親小姨還要好,你這樣對得起誰?”
下颌收緊,梁思原沉聲,“是我的錯。”
“比賽拿了獎,覺得了不起了,回過頭就考一個這樣的成績,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何菁越說越厲,“你爸爸死了,你是刻意丢我的臉來報複我是嗎?”
“何姐,你別這樣。”孟清被她吓到,忙去拉住了何菁。
梁思原擡眸,冷厲如釘的目光在孟清回頭的那一刻自斷鋒刃,逼紅了眼眶。
他低下頭,道歉,“對不起。”
何菁所有積蓄的情緒砸在棉花上,人向前走出兩步,被孟清緊緊拉住。
“趕了這麽久的路也累了,你就別生氣了。”孟清勸着,對梁思原說:“去給你媽媽倒杯水。”
氣氛僵持,梁思原回身,離開房間的那一刻,聽到何菁在說:“我這麽辛苦到底是為了誰,他有尊重過我這個母親半點嗎?”
廚房裏沒有熱水,梁思原站在水吧臺前,等着一壺水燒開。
約莫兩三分鐘,一杯水接得太滿,梁思原伸手去拿,聽到身後孟清的聲音,手微微一顫,熱水溢出來,燙紅了他的手背。
他僵立不動,聽着孟清說:“我先回去了,有什麽事情你再給我打電話。”
梁思原沒有轉身,只是嗯了聲。
他聽着孟清的腳步走到門口,關門的聲音很輕。
梁思原獨自站立許久,把水拿上樓,何菁已經回了自己的房間。
敲門進去之後,何菁正坐在床上,對着床頭櫃上她跟父親兩個人的照片發呆。
梁思原把水放下,準備離開時,何菁開口問他:“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麽?”
“你想讓我說什麽。”梁思原沒有看她,“交代我的罪責麽?”
“你永遠都是這幅态度,從你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何菁說:“我真的很難想象,一個小孩子,我的孩子,竟然會這樣的惡毒,我到底有什麽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梁思原漠然,“一切都是我的錯,而我最大的錯誤,就是生在這樣的家庭裏,卻僅僅只是一個極其平庸的人。”
何菁擡起頭,視線聚攏在他那張與他父親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臉上。
“國畫大師梁默平,和策展人何菁的兒子。”梁思原看着她,“卻是一個,毫無藝術天分的人。”
“你覺得我很可笑。”
“不,可笑的是我,因為這個家世而一次次淪為笑柄的也只是我。”梁思原說:“無論我做得是好是壞,我在你心裏,永遠都比不過父親所創造的成就,而成為不了梁默平,對你而言,就是我的存在對你們的愛情最大的侮辱。”
“你混賬!”何菁忽然起身給了他一記耳光。
耳中嗡鳴持續了一會兒,梁思原擡頭,一字字遲緩地說,“你從來都不肯相信,我為了你的期待盡過自己的全力,這世上唯一有能力,為你做成全部事情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梁思原。”何菁覺得自己快要發狂,“你在逼我,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跟你父親一起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管你,你就可以任意妄為了。”
“你想都別想!”她咬字加重,“當年住持說你生有反骨,天生是個叛逆的性子,我們兩家書香門第,從來就沒有出過你這樣的人,可我不信單靠我一個人,就管教不好你。你只有一件事說得對,我不管你在想什麽,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裏,你就必須成器。”
“那你就當這一切都是我的反骨吧。”梁思原妥協,被無力感包裹的心再說不出什麽,這麽多年,他們從來都無法溝通。
他走到門口,腳步又停住,一瞬間,毫無緣由地想到孟清,想到她提起弟弟時的惆悵。
難過的情緒攫住他的心腸,他即使不回頭,也能看到母親強忍的淚水,繼而便想到葬禮那幾天,她憔悴得幾次昏厥的模樣。
“媽。”梁思原喚她,聲音随着呼吸,輕輕地說:“我對你,從來都談不上報複,我明白你的不安,過去的事情是我的錯,可我保證,那些都不會再重複。在你最傷心的時候讓你失望難過,我真的很抱歉,我當時只是……”
他停頓了一下,才有勇氣接下去,審視自己那些混沌的時光,“只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在過去大部分的相處中,父親都是一個讓他畏懼的人,他把自己作為藝術家的浪漫和情致都給了母親,而面對他時,只留下枯燥的學術和嚴苛的訓練。
他整個後半生都在研究壁畫,年幼的梁思原從來聽不懂他說的那些,回憶起來,只記得有幾次梁默平在極度的疲累之下,抱着他講起古代的神話故事,講那時的宗教與信仰。
一團缥缈神聖的薄霧籠罩了他對父親工作的大部分印象,一個嚴師,也成為梁思原對他父親身份的全部歸納。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父親只是懼怕,尤其是少時學書時日複一日嚴酷的逼迫,可當父親在歸途中跌下懸崖,他從外界鋪天蓋地的新聞中得知他的死訊,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那天,他的書法剛剛在市級比賽中得了獎,寫的是梁默平一字字教他念過的,《歸田園居》選句。
少無适俗韻,性本愛丘山。
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久困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陰差陽錯,好似他一生的注腳。
“對不起是真的。”梁思原喑聲,“可我還是希望,你以後的人生,可以只為自己而活,父親死了,我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會盡力做好我該做的事情,最終的結果如何,請你,讓我自己承擔。”
說完,把門關上,不再去看母親的表情。
房間裏一團糟亂,梁思原把地上的書撿起來,放回到書架上,看到堆在牆角的畫,想到孟清,心尖仍在抽痛。
他拉起窗簾,在床上躺下來,打開手機的那一刻看到了孟清的短信。
【小弟,你還好嗎?】
【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很大,成績有起伏是正常的,不要太放在心上,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夠調整好自己。你一直都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并不僅僅是因為成績。】
【你媽媽今天只是累了,你不要跟她争論,早一點休息,等她稍微靜一靜,就不會再這樣了。】
【如果,她的态度沒有改變,也不代表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你不要總是說對不起,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人往往總對太好的人太過苛刻,可姐姐覺得,優秀的人也應該被允許一些不那麽優秀的時刻,總是懸在高處,也是很累的,就算你真的有所懈怠,也不用過分自責。】
【我跟你媽媽說了一些話,不知道她能不能聽進去。】
她還在為他開脫。
梁思原猛烈跳動的心不能保持平和,也無法冷靜,看到屏幕上又彈出一條新的消息。
【看到你這樣,覺得很心疼,可是又沒有辦法幫到你,只能盼着,你還有很多很多的勇氣和堅持,可以度過這段瓶頸與低谷,姐姐會一直在這裏看着,一直支持你。】
梁思原心頭發酸,看着那一個個好像刻意提起一樣的“姐姐”,無法抑制忐忑,手攥起又放松,在屏幕上打字:清姐。
頓了頓,才帶着一種飛蛾撲火般的心态,問她:你今天,看到我那幅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