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懵懂
懵懂
一股電流瞬間襲上後腦,梁思原渾身一個激靈,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将那副肖像翻轉過去,擋在了畫前。
“我在下面叫了你好幾聲,還以為你睡着了。”
孟清莫名地看着他,往他身後一瞥,想到點什麽,挂上一抹笑意,“一臉心虛的樣子,藏什麽呢,讓姐姐看看,是不是你暗戀的姑娘的畫像?”
她作勢要看,被梁思原欲蓋彌彰地攔住,抓住了她的手臂,一對視,未開口便紅了耳根。
“小弟。”孟清笑得矜持,總汪着一潭水似的眼睛皎潔如故,卻藏了幾分狡黠,“你臉紅了。”
她好像抓到他的秘密,像一只敏銳的貓,沒有吞食的意願,卻還把自己的獵物玩弄在爪下,不肯放過。
“只是在發燒。”梁思原說着,聲音有些奇怪,像被熱水浸泡過,透着些蒸騰之感。
“我看不止是發燒。”孟清另一只手覆上他的額頭,語氣帶笑,“是這裏在藏匿一個少年的思念,只是藏不住炙熱,露出了滾燙的尾巴。”
蕭瑟的深秋已經催落了他心裏的葉子,年輕的心嘩嘩作響,只有風吹動枯葉的寒聲,而孟清輕飄飄的一句話,仿佛落下一顆火種,頃刻間便燃起一場燎原的大火。
她的手是冷的,隔靴搔癢,越顯得他的血液滾燙。
梁思原呼吸緩慢,抓着她的手變得格外有存在感,放不放開都不對了。
很奇怪,一個人明明面對着另一個人,彼此的距離近在咫尺,腦子裏卻還在想念,在假設。
“有時候,”梁思原輕聲,放開她的手臂的那一刻,字音幾乎發顫,“想到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有勇氣讓她看到這幅畫,那些滾燙,就慢慢地冷了。”
“小弟。”覺出他的情意和掙紮是真,孟清放過他,眼神認真地糾正,“你還很年輕,還遠沒有到談永遠的時候。”
“不。”梁思原看着她,“我寧可不這麽年輕,至少現在,就不會這樣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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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姐姐覺得,這也是一份很寶貴的情緒。”孟清莞爾,一點玩笑,幾分正經,“為情所困,不是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的必修課麽,等你到了姐姐這麽大,也許會很懷念當年的懵懂,因為至少在當下,它純真得像一塊琥珀,裏面沒有雜質,只有真心。”
“那你十七歲的時候,”梁思原遲聲,“也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嗎?”
“有過啊。”孟清笑容坦然,“還不到十七歲呢,是初中的時候,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成績好,人長得又帥,體育還好,好多小姑娘都喜歡他呢。”
梁思原心裏一酸,孟清不察,繼續道:“不過我那時候自卑,跟他做了半個月同桌也沒有說上什麽話。”
“自卑?”他不能理解。
“他的家境很好,校服底下每天都打扮得很帥氣,很時髦,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是很亮眼的存在。”
孟清回憶,“而我穿着我媽媽穿不下的懷孕前的舊衣服,還是松松垮垮的,總是皺在裏面,有兩次他收作業問我,我都下意識地躲着,怕他看到。”
“現在想想,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事。”孟清笑着說:“可那時少女的心就像那些舊衣服,皺皺巴巴的,不能滿足的自尊羞于見人,藏着掖着,連朋友都不敢交,一想到那些沒那麽體面,與人格格不入的東西,就快要哭出來。”
梁思原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發現他對孟清并不了解,她的過去,她的家庭,只要她不主動提起的,他就從來都不敢問。
“也許……”他視線移開,不再看向孟清的眼睛,“在你喜歡着別人的時候,也有另一個人在偷偷關注着你,為你的一舉一動,而自覺形穢。”
說完,又重新擡眸,“你有一顆比任何物質和表象都更光鮮亮麗的心,值得被注目和贊揚。”
“雖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聽起來也有點肉麻。”孟清淡淡地笑,“但能被誇贊,我還是很開心。”
“我是真心的。”梁思原很快道。
“我知道。”孟清眼睛彎彎的,悄悄挪動步伐。
梁思原還沉浸在剛才的話裏,冷不防被她鑽了空子,斜身探過頭來,“所以——真的不能讓姐姐看看嗎?”
被她吓了一跳,梁思原緊追阻攔的兩步踢到了旁邊側放的畫架,木頭摩擦地面,發出受驚的聲響,回過頭,才記起那幅畫已被他強行扳過身去,被迫做了同謀,隐藏起他的秘密。
孟清沒能如願,與他商量,“就看一眼,我肯定不告訴任何人,我保證。”
“不行。”否定脫口而出。
說完覺得語氣太沖,軟下來又手足無措,只有喚她一聲,“清姐……”
孟清便笑,“算了,不逗你了,我帶了吃的,再不下去都要涼了。”
“我拿件外套就來。”餘驚未定的心仍有防備。
等孟清先一步下了樓,梁思原又在原地站了幾秒,才慢慢沉下肩膀,松了口氣。
那幅畫安靜地躺在那裏,沒有五官,卻還是太過明顯,倘若被孟清看到,她一定認得出來,尤其是垂在腕間的那只銀镯。
那應當是個老物件,不知道經過多少歲月的洗禮,表面不斷摩擦,镯身添了許多劃痕,卻都沉默地接受,在古舊中,仍時不時地投以這艱苦的時歲以細微的泠光,一如她安靜而內斂的命運。
當梁思原站在樓梯上看到孟清的那一刻,她給他的印象便是如此。
“多吃一點,吃完把姜湯喝了,好好睡上一覺。”孟清把保溫桶裏煮好的紅糖姜湯盛進碗裏,一邊說,“現下秋雨那麽涼,你也不記得帶傘,淋了一路,不生病才奇怪。”
梁思原在一旁乖乖聽着,孟清說:“你媽媽說你以前很少生病,我覺得你就是最近休息得太少,免疫力也跟着變差了,之前看你房間半夜還亮着燈,這樣身體怎麽吃得消,雖然臨考時間緊了些,可該休息的時候也要好好休息,學習起來才能事半功倍。”
“清姐。”梁思原出聲喚她。
孟清被他打斷,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了,擡起頭,“你也嫌姐姐唠叨麽?”
“不是。”梁思原溫聲,從她手底下把那碗湯接過來,“這個碗壁薄,太燙,我來端。”
孟清一怔,梁思原笑着,拿過兩雙筷子,“我吃不了這麽多,一起吧,你不是也沒怎麽吃東西麽。”
孟清無言,點點頭坐下來,看着那兩個倉促做出來的小菜,嘆了口氣。
“為什麽?”梁思原看着她。
孟清搖頭,隔了會兒,說:“你比我弟弟懂事多了。”
梁思原沒有接話,筷子還未用過,夾了顆西藍花放進孟清面前的碗裏。
一場燒熱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天晚上在孟清不放心的詢問下,梁思原量了幾次,都沒有再燒起來,在他再三保證會按時吃藥的情況下,孟清才憂心忡忡地答應他第二天不再去醫院,回到畫室上課的事情。
臨走前,孟清在他手背紮針的淤青上貼了兩片土豆片,說是能消腫。
梁思原不懂是真是假,聽話配合,敷過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淤青還是那塊淤青,碰一碰,卻不再覺得疼。
只是請了一天假,作業又積攢下來,梁思原趕了兩天補齊,把畫塞進了新的評測裏。
畫室裏新到了一批從外地趕來參加集訓的學生,程慶華忙着摸底分班,沒有功夫管他,當梁思原把那十張水粉交上去時,程慶華只是大致地掃了一眼,沒有什麽情緒,問他:“你自己覺得夠麽?”
梁思原心中清楚,向自己敷衍的後果妥協,“我回去重新畫。”
“你先把色彩是什麽這個概念弄清楚。”程慶華把畫放到一邊,重新回到桌上的教案裏,“考試你的水平是有時間摳細節的,我想看到的不是這些,你的型沒有問題,跟你畫國畫不一樣,只注重固有色會讓你的畫看起來死板。你的模仿能力是很強,但到你這個份兒上,一味模仿範畫而不去理解,畫出來的東西也不會靈動,對你提分沒有幫助。”
“你跟孫一帆關系不是很好麽。”程慶華記起來,“他這兩天交的色彩就不錯,顏色感覺很随性,把體積堆起來,放在其他人裏非常出挑,在這上面你可以跟他學學。”
梁思原答應,回到畫室就看到孫一帆耳朵上別着畫筆,正困得耷拉着腦袋在本子上塗着什麽,抓過炭條的手灰撲撲的,在沒被包裝紙裹住的面包上抓出了半個指印。
“原哥,救命。”見了他,孫一帆來了精神,“老高說我透視有問題,我怎麽都弄不明白,你快幫我改改,你再晚來會兒我頭發都要掉光了。”
梁思原低頭看到他的大速寫本,上面大頭像旁無數小頭像畫得密密麻麻,每一個都不太一樣。
他接過本子,沉甸甸的,看一眼封皮,認出這是孫一帆周末放假那天新買的,已經用完了大半,形體比起之前進步了很多,中間還夾雜着許多水彩畫。
擺在他面前的畫架上,一幅水粉沒有改變之前的灰調,卻變得更和諧統一,有了高級感。
集訓本就是個脫胎換骨的過程,每個考生都拼了命地在這條狹窄的賽道上狂奔,短短幾天,已經有許多人落在了後面。
包括他自己。
“原哥?”孫一帆疑惑。
梁思原回神,仔細看過,挑出其中最好的一個小像,用深一點的筆,标出透視線,将畫裏的大俯視關系重新梳理統一起來。
太多的心事積壓,壓力擺在眼前,不得不催人奮進。
畫完作業已經是十二點多,從書架上翻出以前壓箱底的理論書,在書桌前剛坐下不久,梁思原擡頭看向不遠處的窗子,想到孟清的話,遲疑之後,起身關掉房間裏的燈,拿着書到了樓下客廳。
被燒糊塗的頭腦好像還沒有完全恢複,當梁思原在廚房臺面上看到那個月白色的水杯時,才想起自己忘了把它還給孟清。
杯子裏還是孟清給他接的那杯水,他沒有用過,拿回來就忘記了這回事。
一時間,他心裏動了許多的念頭,比如自己偷偷留下來,就跟孟清說不小心摔壞了,再買個新的給她。
可他終究膽怯,又對這種行為十分鄙夷。
在廚房裏掙紮了片刻,梁思原還是擰開蓋子把裏面的水倒進另外的杯子,自我安慰似的把水杯清洗幹淨,在第二天早上帶去還給了孟清。
“我最近上課太趕了,路上随便買點什麽就好,你不用總這麽早起來給我做的。”看到孟清仍帶困意的眼睛,梁思原為自己的貪心而過意不去。
孟清沒有逞強,想了想,說:“那我晚上給你做一份放在飯盒裏,你早晨放在微波爐裏熱一下,洗完臉的功夫就好了。”
梁思原猶豫,孟清笑着,“沒關系的,跟姐姐還客氣什麽,你出去買早點也要等,還未必有這樣方便。”
車已經快到了,沒有太多的時間給他糾結,梁思原點點頭道了謝。
連續多日的忙碌,腦子裏全是集訓老師的講評聲,畫室又多了一批學生之後,無形的壓力也在成倍的增長,模拟考結束,在越來越嚴苛的判卷上,他一直領先的排名有了動搖,色彩在極度的小心之下,比平時更低,跌出了班裏的A列。
這次程慶華沒有說什麽,對他不在狀态的倒退好像已經失望。
兩周休一天的假期壓縮成了半天,周末下午離開畫室,梁思原頭腦發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深深呼吸,調整狀态去旁邊的街上買了幾樣排隊人多的吃食,想起曾在與其他人的閑談中聽孟清提過一嘴,又特意繞道跑去買了一份紅豆餡兒的青團。
衣服上沾了顏料和碳灰,梁思原想回去先洗個澡換身衣服,經過孟清家門口的時候,卻注意到大門是鎖着的。
因為先前的事情,梁思原心頭不安,走到家門前拿鑰匙開門,察覺出異樣。
玄關的衣架上挂着何菁的大衣,一個行李箱還放在客廳,梁思原蹙眉,環視一圈,在一樓不見她的蹤影。
腦子裏的反應慢了一步,梁思原走到樓梯中段的時候,才猛然生出一點猜測,心跳驟然加快,幾步上樓,果然見自己的房門打開着。
那副畫就放在牆邊,如果何菁看到,他要怎麽解釋。
梁思原太過急切,走進去的那一刻忘記了僞裝,語氣生硬,“回來也沒有說一聲,誰讓你進我房間的。”
話說完,才遲鈍地注意到孟清也在,擡眸與他對上視線,眉心帶着憂慮。
梁思原頓時如遭雷殛,一陣冰冷的寒意鑽上後腦,讓他僵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