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偏差
偏差
梁思原沒說話,接過保溫桶,沉默地看着他。
許強拘束,幹燥的手搓了兩下,被他盯着,僵硬地笑了笑,“我走了,你也回屋,冷。”
話說着,人已經一跛一跛地走出去一段,梁思原有許多想問的話,卻尋不到立場。
面對許強,他想譴責這個男人的懦弱,可激憤過後,他又想到自己,也是一樣的無能。
不僅無能,還卑鄙。
手裏的保溫桶冰冷,打開蓋子,熱氣卻撲了滿面,夾層裏放了炒飯,底下是熱騰騰的菌湯。
胃酸漫溢,燒得人心髒都有些發疼。
梁思原拿過手機打了一行字,手指懸在那個發送鍵上,遲疑再三,又一個個删掉。
孟清需要的是許強,他并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哪怕只是作為一個受她幫助的弟弟。
如果他能快一點長大,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這天塹般的十年。
梁思原閉上眼睛,說服自己,也許他真的只是太過年少,在家庭的威嚴下,從未得到過那樣的關心,所以一時依賴,算不得真,而他的憂心,也僅僅出于一種有限的友誼。
他們只是姐弟。
哪門子的姐弟?
呼吸失了節奏,梁思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肺腑空虛,發給孟清的短信只道了一句謝謝。
孟清沒回,一夜睡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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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鬧鐘響的時候,梁思原睜開眼睛,腦袋像灌滿了沙子,昏沉沉地下了樓,灌下兩大杯冷水,幹渴不見緩解,反而咳嗽起來。
自己不覺渾身滾燙,拿出體溫計量了才發現已經過了39度。
在沙發上躺了一陣兒,梁思原擡臂遮住眼睛,感到不同以往的疲倦,休憩許久,還是向高燒妥協,給程慶華打電話請假,一開口,才發現聲音也啞了下來,嗓子裏像滾着石子。
那頭的程慶華忙碌中嘆了口氣,“我也不問你究竟是怎麽回事,生病了就去醫院看看,別拖着,踏踏實實地休息兩天,雜念清一清,先把身體養好,不然來了也沒有什麽效率。你是有分寸的孩子,老師信你能調整好自己。”
無言以對,梁思原嗯了聲,挂斷電話,被壓抑的濁氣積壓在胸口,悶得發痛。
醫院門診大廳裏,許多人來來往往,挂了號,等待遙遙無期。
把座位讓給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後,梁思原頭疼得厲害,忍耐中又等了很久,人有些想吐,離開等候區走到一臺飲水器前,伸手才發現一次性紙杯用完了。
頭腦遲鈍,他還在原地發呆,冷不防聽到熟悉的聲音喚他,“小弟?”
梁思原脊背一麻,懸在腦子裏的警鐘被人晃動,耳中嗡嗡直響。
他回過頭,即使戴着口罩,還是被孟清一眼認了出來。
早知道他生病,孟清沒有問,擡手觸了一下他的額頭,細細彎彎的眉毛輕輕皺了起來,像一輪投射在波影中,憂愁的新月。
“怎麽又燒起來了。”她自言自語般,看他一眼,到機器前,從包裏拿出自己的水杯兌了半杯熱水,“你先用我的吧,應該不燙。”
梁思原低頭,水杯不大,杯身除了刻度什麽都沒有,蓋子的顏色,是帶了幾分藍青的月白。
出于私心,梁思原接過來,卻沒有用,目光注意到孟清手裏拿了一個醫院的袋子,“你……”
“你挂號了麽?”不等問,孟清已将他的話頭掐滅,往叫號的顯示屏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思原沉悶,嗯了聲,孟清說:“過去等吧,我陪你。”
身體在燒灼,燒得骨縫酸痛,卻還遠沒有到自己無法支撐的地步,可他自私,面對孟清的關心,選擇了沉默。
去拿藥付款的時候,孟清剛轉身,梁思原便打起精神拉住了她,“我待得悶,自己去吧,跑一跑也活動活動,你在輸液室等我,可以嗎?”
“你發着燒,還活動什麽。”孟清不依。
梁思原笑了下,提前一步往樓下走,“沒事的。”
“哎。”孟清沒搶過他的敏捷,跟了兩步,停下來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也笑了笑,随他心意,去輸液室等他回來。
醫院的床位向來是緊缺的,一場雨之後氣溫驟降,許多人都受了涼,過道兩旁額外多加了兩排小凳子才勉強夠用。
實習護士忙得焦頭爛額,越是心急,針越是紮得不準,兩次都偏了一點。
梁思原麻木地等待,孟清在旁邊看着,倒有些替他疼似的,緊張地抓着手裏的包,開口說話卻還慢條斯理,“你別急,慢慢來,沒關系的。”
“對不起。”年輕的護士磕磕絆絆,看着眼前明明血管分明,可以當教材的手,越以為容易的倒越遲疑起來,“今天人太多了,我有點眼花,手也有點抖。”
“沒關系。”孟清看一眼情緒穩定的梁思原,“再試一次吧。”
好在這一次再沒有什麽差錯,護士對他們道謝時,梁思原沒說什麽,孟清起身,道了一句辛苦。
過了正午,人慢慢少了一些,周圍有手機的音樂聲,也有人彼此的交談,家長裏短,說得惆悵。
“清姐。”藥水開始發揮作用,疼痛不再那麽來勢洶洶。
“怎麽了?”孟清側目,想起點什麽,從包裏拎出一個袋子,“吃點東西吧,我早上買的,只是有些冷了。”
她把東西拿出來,是一杯紫米粥。
梁思原搖頭,撿起吸管單手拆了,插進她手上的粥蓋裏,“你吃吧,我現在沒胃口,吃不下。”
孟清沒有再推讓,點了點頭。
粥喝完,把垃圾扔到門口的垃圾桶裏,回來看到梁思原低頭坐在小凳上輸液的模樣,想到那個同樣孤身在外的小弟,心格外地軟下來,忽如其來地感到疼惜。
“困了麽?”孟清挨在他旁邊坐下,“累就靠着我睡一會兒吧,我幫你盯着,結束了叫你。”
梁思原擡頭看了眼吊瓶,裏面的液體還有三分之一。
禁不住誘惑,梁思原借着她的關心滿足了私欲,慢慢側身,靠在她身上。
孟清太過瘦弱,梁思原不敢完全放松,這個姿勢算不得休息,心卻平緩,時刻都在發狂的邊緣撕扯的神經陷入寂靜,如一條緩緩淌過的河流。
感受着身邊的呼吸,不自覺調整自己,與她活在同一個頻率。
也許念着自己的心事,孟清一直沒有說話,而梁思原惦念着她放在腿邊的袋子,偷偷看過一眼。
他想了很多,在藥水流盡之前,開口喚了一聲清姐。
仿佛某種預知,孟清這一次什麽也沒問,只是嗯了一聲。
“你來醫院,是為之前的事麽?”
孟清沉默,好久,失意道:“總擔心是有什麽地方疏漏了,就一起再拿過來問問。”
“結果呢?”
“一樣。”
與之前一樣,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許叔,怎麽沒有陪你?”
“工地上忙,他一早就回去了,請一天假要扣不少錢,老板也不樂意。”
“你有沒有想過,”梁思原緩聲,“你這樣為難自己對你沒有半點好處,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許強的問題。”
“想過。”孟清垂目,“只是她們說強哥之前體檢都是好的。”
稱呼有些刺耳,梁思原喑聲,“這不一樣。”
“我知道。”孟清牽強一笑,“所以我們倆說好了,等他這次回來,就一起再查查。”
“你真的想要個孩子嗎?”
“想。”孟清停頓,“只是,不是在這種壓力之下。”
“小弟。”孟清随着呼吸吐出一句,“我其實很害怕。”
她的心敞開一道裂隙,一些苦楚撕破僞裝流了出來,“當年結婚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原來婚姻要付出這樣的代價,我以為我跟他之間,只要有一點愛就夠了,他是個好人,又肯對我好,可……是我明白得太晚。”
命運過早地給了她一些她難以承受的東西,卻滿足她微薄的祈求,堵住人的抱怨。
再多裝扮正直的道理也無法讓她從困囿中脫離,梁思原沉默不言,還未想清,小滴管裏的藥水見了底。
孟清将他從思慮中喚醒,請來護士拔了針。
“檢查,會疼嗎?”站在醫院門口等車時,梁思原忽地問了一句。
孟清怔怔,轉頭看向他,目光望進他的注視裏。
勸慰的勇氣積攢了許久,梁思原說:“只要你不想,以後就不要再聽她們的做那些檢查了,你是健康的,不管查多少次都一樣,她們拿去的那些藥也不要吃,你想要家庭和諧,妥協是沒有用的。如果許強不能維護你,而你自己還缺一點力量應付,你可以随時找我,不管什麽時候,我都會跟你一起想辦法。”
“清姐。”他故意喚她,洗去自己的嫌疑,表現忠誠,“你可以信我。”
“小弟。”孟清搭在包的側帶上的手虛握,唇角帶了點笑,“我知道我有些懦弱,可我不傻,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婆婆她們拿去的偏方,我都藏起來了,哪裏會真的吃下去,萬一鬧出什麽毛病,家垮了,受累承擔的還不是我跟你許叔兩個人。日子總是要過的,你放心,姐姐心裏有數。”
她已恢複到先前模樣,不再舔舐傷疤。
梁思原仍看着她,下一秒,就被按下腦袋,揉亂了頭發。
“好啦,你這小孩說話總是一本正經的,讓人聽到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事。”
孟清在笑,“姐姐可你想的堅強也聰明多了,什麽攔在面前都能順順利利地跨過去的,別擔心了。”
順着她的力道低頭,千百言語都被嚼碎,咽了下去,梁思原沉悶地嗯了聲,不再多言。
回到西平胡同,梁思原頭腦昏漲,被孟清送到家門口,還癡癡的,神情猶豫。
“我回家拿點東西,等一下再過來看你。”孟清笑容溫和,“回去好好休息,請了假今天就不要學習了,下了這麽多年苦工,不差這一天。”
梁思原點頭,站在門口等着孟清離開,回到家裏,沒有把門關實,躺倒在沙發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孟清說會來看他,卻不知是多久之後。
醫院裏的話在腦中回蕩,梁思原想了許多,思緒不知怎麽轉到許強。
在遇到孟清之前,他跟這個鄰居從未打過交道,只聽其他人背地裏叫他傻子,知道他母親是個随時能撲上來扯着頭發罵人的彪悍老太太,還有個跟她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妹妹。
那一家人裏,只有她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是個好脾氣,卻短命。
聽說人是在接許強放學的路上沒的,身子被土方車碾成了兩半,許強也在那場事故裏跛了腿。
事後她母親不肯下葬,大熱天背着不成堆的兩截遺體去運輸公司鬧了半個月,多方協調下,得了一筆賠償款,在當時的市中邊緣買了一套兩居室,說是等兒子長大做婚房,這些年一直自己住着。
許強十五歲的時候,她找人再婚,舊事重提,拿他父親的事又鬧起來,逼着土方車司機把許強帶去了工地。
一開始推沙子當小工,後來因為腿跛,跟了師父,學水電工。
熬到快三十歲,因為一次事故中受了傷,許強從工地徹底搬回了西平胡同的老房子,零零碎碎地做了一陣子散活,直到跟孟清結婚後,為了多賺點錢,托着從前的師父打聽,才又回到了工地。
胡同的人有的說許強的腦子就是被那場車禍吓傻的,有的說他是天生的智力不全,從小就不通世故。
梁思原從沒覺得他傻,他只是慢,什麽都懂得比別人晚一點,可這人踏實肯幹,他是知道好壞的。
許強自己住在西平胡同那幾年,周圍有什麽水電的問題找他,他都笑呵呵地去幫着解決,自己的腿不好,還願意幫那些老頭老太太們拉拉推車,撿撿瓶子,有人笑他,他也不惱,從來沒跟誰起過矛盾。
孟清不會嫁一個毫無優點的男人,算起來,他的确是個好人。
許強從未對他有過敵意,他卻一直在用貶低的眼光看他。
何其低劣。
按捺頭痛,梁思原起身,上樓洗了把臉,把衣服換下來。
房間裏雜亂地堆着許多畫,梁思原盯着那副沒有五官的肖像,心被溺在某種溫膩的液體中窒息。
很長時間裏,他走了神,沒有聽到孟清的腳步聲,直到人站在門口,喚了他一聲,“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