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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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回去。”聽不進她的言語,梁思原說完這句話,才想起她是在這裏等許強的。
“不用了。”孟清聲音低下去,連說話的力氣都是一時借來,又重複了一遍,“你去上課吧。”
16路在面前停下,梁思原看着她,被孟清的目光安慰推搡,書包帶子攥得發皺。
她也許,并不希望他留下。
上了公交,一直往後走到後門,隔着玻璃,孟清對他笑了笑,好像一切平常,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
可當車子開走,從後窗的最後一眼,梁思原看到孟清俯身抱住膝蓋,臉埋進臂彎,不知悲愁。
劉玉茹的避諱,孟清脖子上的紅痕。
所有痛苦和隐瞞都是真的,只有他的自欺是假的。
只是一個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腦中的雜念翻騰,車子在行過兩個漫長的站點後轉彎停下,随着颠簸,那份有所需要的念頭一生出來,霎時間,所有遲疑和顧慮都抛之腦後。
下車的那一刻,馬路對面的綠燈亮起,好似一種鼓動,讓他抓緊書包拔腳往回跑去。
清晨的林蔭道上遍布晨跑的人、匆忙趕路的學生和上班族,還有遛狗的中年人。
空氣是冷的,呼出一口冒着白氣。
胸腔裏心跳得很快,伴随着種種情緒,一下下敲擊着胸口,仿佛下一秒就要脫離他的掌控跳出來,他滿腹的心事就再也藏不住,非得找一個方式發洩。
萬千“如果”在腦中流轉,假設卻不能安慰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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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原自覺已盡了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趕回那個車站,跑到氣喘籲籲,肺都要炸開。
可當他站在馬路對面停下腳步,看到站牌旁被人抱在懷裏的孟清,汗水沿着額角滑落,一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許強乘坐的大巴還在視線中,堪堪駛過。
他只比他慢了一步。
慢了一步,他便是她的丈夫。
一腔孤勇耗盡,兩條腿再沒了力氣,梁思原耳中嗡鳴,随着手上用力,心也被攥得發皺。
太陽底下,人變成了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無論何處,都懷着恐懼,無處遁形。
他恍惚轉身,好長時間,才慢慢想起自己應該去什麽地方。
趕到畫室已經遲了半節,趕上程慶華的課,喊了報告,講臺上的人看也沒看,一邊講着範畫,抓起邊上的小鉛筆頭朝他丢了過來,正砸在肩頭,“出去。”
畫室裏一片寂靜,往日活躍的人面面相觑,一個個都沒敢吭聲。
梁思原什麽也沒說,走到外面走廊上靠着牆站好。
此刻他太需要一個支撐,以免自己可能真的會倒下去,手臂卻不自覺地一松,書包滑落掉在地上,低頭的時候,看到了滾到牆根的那一小截被抛棄的鉛筆。
梁思原将後腦抵在牆上,深深地呼吸,百種方法都無法平靜後,胃液燒灼,只能責怨,前天的藥,也許真的過期了吧。
捱到下課,程慶華一如既往地拖了幾分鐘,離開時經過他面前,氣還未消,冷着臉道:“你跟我過來。”
梁思原遲緩地回神,将書包遞給露頭看熱鬧的孫一帆拿進去,跟着走到辦公室,腳步剛一落定,程慶華便啪地一聲把剛收上來的畫摔到了桌上。
“來,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麽想的。”
程慶華點着桌子,字字用力,“離聯考還有多久知道嗎?”
梁思原垂眼。
“四十三天,不到兩個月。”程慶華道:“你現在是日子也過不明白了是麽,昨天在這兒跟我說的什麽,今天就忘了?”
“沒有。”
“沒有你早上怎麽回事,這個月都第幾回了?”
梁思原無從辯解,輕聲吐息,“對不起。”
程慶華皺眉,盯着他看了一陣兒,還是嘆了口氣,從抽屜裏拿出他之前交的幾張畫,“你的造型能力是畫室裏最好的,大關系也都處理得很好,色彩的問題我們幾個老師商量過,你現在想提分,沒有別的捷徑,只有多看多練去找感覺。平時講高分卷的時候上點心,跟你平時參加比賽不一樣,聯考是有标準的,多想想你跟他們的差距到底是什麽,別拿點成績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沒有回應,在他眼裏,梁思原到底還是一個有自尊心的好學生,程慶華覺得話說得重了,調整了語氣。
“你的情況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你媽也是為了你以後不遭人閑話,希望避嫌,不然以你的賽事成績,完全可以走一條更輕松的路,現在沒有保送和特招,就只有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考。平時成績優秀聯考垮了的也不在少數,別抱有僥幸,G大國畫是這個專業的天花板,歷年的分數就沒低過,你想求穩,還差着東西呢,別在這時候懈怠了。”
梁思原看着那些畫,嗯了聲,“我知道了。”
“這周末前十張水粉,靜物你自己選,下周五第三次模考,我等着看你成績。”
梁思原點頭,轉身要走時又被程慶華叫住,從桌子的另一端摸過個袋子,“跑這麽急估計你也沒吃早飯,拿着,越是這時候越要看顧好身體,以後分配好時間,別再來晚了。”
梁思原猶豫。
“行了,走吧。”程慶華把吃的塞到他手上,下巴一擡,“把那個石膏像拿着。”
梁思原看一眼袋子裏的包子和小米粥,道了聲謝謝,拿了石膏頭像回教室,剛一坐下,孫一帆就湊了過來,“你沒事吧?”
“嗯。”梁思原沒什麽力氣跟他說話,在他還想說什麽時,把那個袋子塞給他,人趴在桌上,頭痛得厲害。
心思靜不下來,一整天耳朵裏都在嗡鳴不止,下午三點多,梁思原找了個借口離開畫室,回學校拿了趟積壓的模拟卷。
回家路上經過轉角時,聽到周圍幾個鄰居在說話,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平時看着柔柔弱弱的,誰知道那麽大力氣,腦袋都給砸破了,這種不光彩的事還鬧到派出所,給人去問,怎麽說得出口。”
“許大傻子那表哥也不是個東西,這是早盯上了,趁着他家沒人就找上來,聽說在醫院裏當着他媳婦兒還鬧呢,死活不承認不說,還讓孟清給他出醫藥費。”
“傻子今天不是回來了麽,最後是怎麽解決的?”
“能怎麽解決,她又沒怎麽着,還能真把他表哥抓起來啊,都是家事,她婆婆和姨媽還沒說什麽呢,警察也難插手,小事化了也就算了。”
“照我說孟清也是活該,都結了婚的人了,她修褲腳改衣服的又不用出門,還整天穿裙子化妝,還穿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不怪那傻子表哥動心思,誰勾搭誰還真不一定呢,她沒來之前,那家人說是潑辣些吧,可從來沒出過這種事。”
“哎喲你們沒見早上,衣服都扯壞了也不知道換一件,就跑到車站等她男人,那脖子都露到這兒了,人來人往都看着呢,也不嫌丢人。”
“聊什麽呢。”梁思原走過轉角,嘴角帶着笑,“劉姨,還沒給弟弟做飯呢。”
劉玉茹被他吓了一跳,“你這孩子怎麽走路沒聲呢。”
梁思原笑,“您這是做什麽虧心事了啊,大白天還怕鬼。”
劉玉茹驚魂未定,“這個點你不上學還在這胡說八道,你媽出差沒人管膽子大了,敢逃學了。”
“我今天下課早,回來寫幾張卷子。”梁思原說:“我媽那脾氣哪有劉姨好,我要是敢跟弟弟似的考倒數,她非扒我一層皮不可。”
她家孩子成績不好早在胡同裏出了名,幾個女人都笑,劉玉茹臉上挂不住,伸手打他,“你這孩子,就知道跟姨貧嘴,也不說幫幫弟弟,還笑他。”
梁思原退開一步,“對了,我剛才過來看到那邊有登記手機號領洗衣液的,你們沒去領一桶嗎?”
“在哪兒啊?”一個人問。
“就在3路車站牌那邊,玉湖超市斜對面,好多人都在排隊呢。”梁思原說:“看着也不多了,估計再晚一會兒人家就該收攤了。”
“走走,去看看。”幾個人喜笑顏開,又跟他招呼,“改天來家裏吃飯啊小原。”
“好。”梁思原應下,看着人離開,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餘下一派燒灼後的冰冷。
孟清家的院門關着,梁思原回到家裏,把衣服換下來扔進洗衣機,站在花灑下擰開冷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水粉堆在架上,重複着畫了無數遍的水果和罐子,煩亂的大腦缺了思考,只是枯燥的填色。
持續的麻木之後,心有所念,筆下不受控制,畫出的人物總是朦胧,不敢讓人看清她的面目。
門鈴響起的那一刻,梁思原渾身一震,萬千思緒被明晰的期待抽了一鞭子,讓他立刻起身往樓下跑去。
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院門,人跌進現實,霎時清醒。
“小清讓我給你。”面前是許強憨厚而木讷的臉,把一個保溫桶遞過來,“她讓你別忘了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