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話
夜話
孟清愣了下,随即便笑了,“怎麽了,害怕?”
梁思原眼皮垂下去,略帶了點難堪似的,“我就是不想生病了還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待着。”
長得好看的小男生本身就帶着一種天然的欺騙性,疲倦和憔悴為他作了掩護,把病容襯得格外明顯,眼皮一垂,斂去所有的張揚與邪性,便顯得分外可憐。
孟清有點心疼,落入他的圈套,擡手摸了下他的腦袋,“好,姐姐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跟他一塊兒上樓,等梁思原乖巧地躺下了,掖了掖他的被角,坐在床邊陪着他。
他該慶幸房間收拾得整潔,除了幾幅畫攤在桌上,再沒有其他露怯淩亂之物。
只是最初的緊張審視過後,他才慢慢察覺,孟清的全部注意力只在于他,而沒有分神在其他任何東西上。
“睡吧。”孟清輕聲說。
房間裏暗下來,只留下床頭的夜燈發出一點微弱的暖黃色的光。
光影下,孟清的影子有一小片落在了他身上,梁思原放在身側的手微動,指尖觸碰到那一點虛影,寧靜的心升起一股巨大的滿足。
他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海市蜃樓中,幻想卻因孟清的一個細小的活動而僵滞破碎,害怕被看破,不敢再有絲毫的輕舉妄動。
懷着幾分恍惚的忐忑,梁思原閉上眼睛,不到半分鐘,又睜開了。
“睡不着?”孟清注意到他的輾轉,目光落在他的視線裏,十分坦蕩。
“嗯。”梁思原緊繃的肩胛骨有些痛。
孟清淡淡地笑,“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天天都睡不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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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姐。”梁思原偏過頭,僞裝得辛苦,索性側躺過來看她。
面容迎上燈光,睫毛下被打出一片陰影,五官比平日裏柔和了一些,讓人憐惜。
“姐姐在呢。”孟清笑着,覺得他此刻實在像一只軟綿綿的小狗,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我們……”梁思原不自覺地微微擡頭,一種矜持的迎合,“可以聊聊天嗎?”
“你想聊什麽?”
“不知道。”
“就是想要有人說話,又不知道要說什麽?”
“嗯……”他應得随意,鼻音有點悶,好像并不認同,卻又無所謂。
“你都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這麽黏人?”孟清笑他,“小黏人精。”
“因為從小就沒有什麽人陪我,我也沒有很容易接受孤獨。”
“你應該有很多朋友啊。”孟清說:“你性格這麽好。”
“我小時候很兇。”梁思原認真地想了想,“沒人敢跟我交朋友。”
孟清笑起來,“哇,那你可真是好兇啊。”
她沒當真,梁思原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其實你媽媽跟我說過,她很害怕你的叛逆期。”片刻,孟清稍微正色了一點,說:“她說你有點傲,不怎麽服管教,你爸爸還在的時候就擔心你心思不正,有一天把自己玩毀了,所以對你的要求一直很嚴格。”
“不過姐姐覺得你不是那樣的孩子,你已經很懂事了,你媽媽那個性子,有的時候确實有點不近人情。”
孟清說完,意識到話中可能引起的歧義,又補充道:“我不是說她的壞話,她的本心也是希望你能好,只是有時候可能,對你太過嚴苛了。”
“她是被我吓怕了。”梁思原扯了下嘴角。
孟清盯着他,好長時間,還是搖頭,“可我真的想象不出,你這麽乖,能幹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
她說:“我老家有個弟弟,比我小六歲,他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書也讀不好,還老愛惹事,我每次見他都想揍他。不過他現在好多了,人也出息了不少,讀大專的時候自己考了本科的學歷,去年吊着尾巴考上了研究生,雖然不是特別好的學校,可我還是很為他高興,覺得很驕傲。”
她說得徐緩,将喜悅平和地流淌在每一個字之間。
梁思原注視着她的眼睛,相視笑過,假裝不經意地問:“之前好像從來沒有說過,清姐老家是哪裏的?”
“一個很小的地方,叫川陽。”
“你,是來讀書的嗎?”
“不是。”孟清頓了下,“我是來打工的,不是都說大城市機會多麽,我那時候年輕啊,又沒見過世面,就想出來闖闖。”
“那你怎麽這麽早就結婚了?”梁思原這句話脫口而出,語氣自己不察地帶了點質問的意味。
好在孟清也并沒有察覺出什麽,只是笑着,“早嗎?二十三歲,也不算早了吧,放在我們老家好多人都成家了。”
可為什麽是許強?
為什麽要嫁給那樣一個人?
梁思原把這兩句話藏在心裏,沒有出聲,孟清卻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因為看上房子,圖他的錢?”
“沒。”梁思原想也沒想,否認道:“西平胡同的拆遷還沒有音信,許強他們家家底并不殷實,錢都在他母親手裏,他自己都拿不到,你要是那樣的人,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
孟清笑了,“你得管他叫許叔,規矩呢?”
梁思原滿不在乎,“我生病了,燒沒了。”
孟清低聲笑了一陣兒,笑夠了,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許叔這個人不壞,我們倆認識得早,我剛來這兒的時候他就給我打工的那家店裏送貨,我們倆認識之後,他也幫襯了我很多。後來……反正結了婚以後他一直也對我挺好的,就是,他腦子……你知道的吧。”
梁思原嗯了聲,孟清說:“平時都沒什麽,只是偶爾發作一下,做了噩夢精神就不太好,我也挺想帶他去醫院看看的,但他家裏人不願意,不承認他有問題,覺得精神病很丢臉。”
“他家人那麽對你……”梁思原沒說完,眉頭緊了一下。
“我又不跟他們過日子。”孟清像是習慣了,麻木道:“都是一家人了,少不了要互相遷就,他們也不是天天過來的,忍一忍就算了,鬧得難看了,對大家都不好。”
“可是,”梁思原問:“你真的喜歡他嗎?”
這是他一直都想問,一直都沒想明白的。
孟清笑了笑,垂落的眼神裏帶着連自己都未理清的掙紮,“如果不喜歡,就不會嫁給他了吧。”
言語好像對自己的叩問,又像是一種說服。
“清姐。”梁思原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手背蓋在額頭上,感受着下面滾燙的思緒,“你想過要離婚嗎?”
孟清沉默了一會兒,“小孩兒,你不懂。”
“我不懂什麽?”
“很多事情。”孟清說:“成年人的世界是很複雜的。”
“我不懂。”梁思原盯着天花板,“未成年人的感情很簡單,在一起只是因為喜歡,如果不能明戀,就忠誠地暗戀,從不去計較應不應該,可不可以。”
他體內的情愫在燃燒着,釋放出一種很奇特的氛圍。
有那麽一刻,梁思原覺得孟清應該有所察覺,他懷揣着恐懼和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期待,直到最終被她滿含殘忍的無知打破。
一切都是他的自我幻想。
“小孩兒。”孟清看着他,眼神中帶着一絲打探的好奇,“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同一天裏第二次聽到這個問題,梁思原覺得心口被紮了一把尖刀,而這個無辜的劊子手絲毫不察自己的行兇,用天真的眼神,将他的傷口攪弄得鮮血淋漓。
“你要給我告狀嗎?”梁思原從手背下的陰影中迎上她的好奇,嘴角帶着笑,眼神卻一派沉靜。
“喔,原來姐姐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孟清作出一臉的失望。
“你在我心裏……”梁思原笑意化開,帶了孩子的狡狯,“誰知道呢。”
“快點跟姐姐說說。”孟清沒忍住笑,“你天天看着挺老實的,怎麽也早戀了?”
“沒有。”
“姐姐不給你告狀。”孟清舉起手指,“發誓。”
“真的沒有。”
“好吧。”孟清嘆了口氣,“我這個姐姐做得也太失敗了,弟弟都不相信我。”
梁思原笑了聲,帶着破罐子破摔的痛意看向她,“沒有談戀愛,是我單相思,她什麽都不知道。”
“真的嗎?”孟清嘴巴微微張開,好像這是一件很值得驚訝的事情,“我以為追你的小姑娘早就排成排了呢。”
“追我的我不喜歡,跟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這兩者并不矛盾。”
“有道理。”孟清接受了這個說法,小小的卧蠶托着滿載的笑意,“那你怎麽就偏偏喜歡這個不喜歡你的小姑娘了呢,我們大畫家不是很傲慢嗎。”
“我也不知道。”梁思原坦言,說:“喜歡也不一定要有理由,也許是某個瞬間,忽然就心動了。”
孟清想了好一會兒,“那我真的很好奇,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梁思原不再敢看她,怕自己眼中的傾慕暴露得太明顯,“漂亮,溫柔,很細心,也很堅強,從不帶着偏見和刻板待人,對誰都很寬容,卻又有一點狡猾和固執,是一個,跟別人都不一樣,很獨特的人。”
“漂亮,溫柔……”孟清複述他的話,笑眼中帶着暖色的光,“你是在說你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