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對自己狠
從巷子裏穿出去就是一條稍微寬敞的弄堂,藺沈輕車熟路帶她進入一處古色的子宅,朱色的門,上面鑲嵌着獅面銅鎖,獅子口裏攜着兩個大大的門環。
宅子裏頭地界寬闊,石塊随意壘出來的小山,三三兩兩并不整齊的灌木,曲折通幽的曲橋,随着可見的大紅燈籠。
這時一個身着祺袍的豐腴少婦迎了上來,頸上帶着玉潤瑩亮的珍珠項蓮,頭發盤成髻,上面綴着珠玉。
“藺先生,小姐,裏面請。”她笑着将他們引上二樓。這一路上去踩在腳上的都極其軟柔的碎花墊子,落地無聲。偶爾也能從另外房間傳出三三兩語,卻仿佛是情人間溫情親昵的呢哝。無端生出幾分暧昧的美麗來。
那女子将他們領到盡頭那一間就悄然退下。屋子裏薰着玉蘭香,潔白的瓷盅蓋上開着七個小孔,細薄的煙從孔裏一絲絲滲透出來。糊着紅牆的木窗上用麥穗作繩挂着一把色澤極佳的象牙梳子。不消片刻,幾個身着柔白碎花亮面祺袍的曼妙女子魚貫而入,端上精致鮮脆的菜肴,布菜添湯,動作十分輕盈優雅,賞心悅目。将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她們微笑揖首悄然退出,在門前拉上屏風,恰好與外界隔成一個獨立的空間。屏風上荷花游魚的花底,勾纏彩繪的邊角,精巧的另人驚嘆。
寧淺淺有些迷醉于這裏營造出來的風韻,就像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了那個濃墨潑灑英雄倔起的民國時期。那些濃妝淡抹的女子用旗袍剪影出來的绮麗,男人在地位權力角逐疲倦後沉迷溫柔鄉中迷醉的一笑,難忘今宵。
乳白色的魚湯清甜可口,藺沈用細綢子給她包住瓷盅,“有點燙。”
一碟碟都是素食打底,綠色天然。俗話說把菜做得好吃的人未必是會做菜的人,但能把平常素食做成美味佳肴,卻是一個不折不扣廚藝精湛的高手。寧淺淺第一次知道什麽叫飽腹,在回去的車她問藺沈:“你怎麽找到那個地方的。”
他稍微将車裏的溫氣調好了些,才應:“偶然。”
雖然已接近六月,白日裏日頭強盛,夜裏溫度卻有所下降。車廂裏溫度适中,在沉穩的車速中不知不覺有些渴睡。
醒來已是翌日,身上換上了幹淨的睡衣。蘇媽為她準備了牛奶,寧淺淺微撐起身子,随意的問道:“蘇媽,你昨天是家裏有什麽事嗎?”
蘇媽一頭露水,“沒有啊小姐。”過了一會兒,才悟然笑道:“小姐,你忘啦,昨天是你的生日。先生一早就說了在外面用晚餐,讓我不用準備。”
寧淺淺呆了呆,生日,竟是她的生日,她竟然忘了。爺爺不在身邊之後,她幾乎每年都會忘記自己的生日。藺沈卻記得清楚。這或許是因為有助理在旁提醒的緣故。
洗漱時她才發現頸上多了一條樣式簡單內斂的白金鏈子,上面沒有一點修飾,普通卻莊重。每年生日她都會收到一模一樣的一條鏈子,是她所有珠寶中最不起眼的,卻也是她唯一願意帶在身邊的。
其實除了生日外的其它所有時候藺沈送給她的大多都是名貴的奢侈品,如今全部呆在首飾盒裏,有的怕他不高興帶了一二次,有些甚至還沒有拆過包裝。但凡女子對珠寶都有種天生的青睐,就像女人生來愛鮮花愛美好的事物一樣。她也不過是紅塵俗世中的一名平凡女子。只是有些東西,除非受之無愧,否則不如不受。
那條鏈子她沒有拿下來,藏在衣物下面,貼着皮膚待泌涼過去,與身體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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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考試逼将近,寧淺淺開始全力以赴投入學習中。藺沈的書房很大,有十分符合人體畫稿的案臺,這段日子有很大一部分時間,他們兩人各占一角,他處理着他的公事,她背着巨大的落地窗伏案畫稿,偶爾翻閱資料,咬着筆頭想點子。有時畫得煩了,就開始一張一張的揉紙團,丢得滿地都是。每到這個時候,藺沈都會擡眼面無表情的看她一眼,她立馬老老實實把一地狼籍收拾幹淨。
這種詭異的現象讓關枚他們一衆頗受刺激。
考試前一天她宿在漱園,藺沈送她來學校時險些遲到。她慌忙沖進學校時,平時對她一向和善的大爺目光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寧淺淺沒多想,匆匆打過招呼就離開了。但後來進了院裏之後她才開始發覺不對勁,因為幾乎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藏着小心翼翼與難掩的鄙夷。她心下微沉,心裏隐隐不安起來。
這時電話忽然響起,宋昭然焦急的說:“去公告欄。”
公告欄外擠得水洩不通,所有人都正興致勃勃津津樂道。有人啧啧驚嘆也有人刻薄冷嘲熱諷。但他們看到寧淺淺,就像忽然摁了暫停鍵的CD機,自動消了聲,紛紛為她讓開了一條道。
寧淺淺心口如同壓着千斤鼎,太陽穴隐隐抽痛。越走近,那刻意放大的圖像與文字就越清晰:震驚!S大建築系系花寧淺淺竟是黑道老大的地下情婦!有圖有真怕!
下面附了數十張她與藺沈照片,每一張都能清晰看清她的臉,而藺沈多半只截了個半身。這些相片有的是藺沈來接她時捕捉的鏡頭,有的是去吃飯,最其中一張竟是在新宿的那次,藺沈撫着她的衣領,因為兩人身高懸殊,所以藺沈只照了一個下巴……
寧淺淺手腳冰冷,心髒緊縮,在衆目睽睽的有色眼睛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将公告欄的照片撕下來,佯裝鎮定的退出人群。
她陡然心如死灰,這樣刁鑽的攝像角度,非專業人士是做不到的。
她推開宿舍,夏木與衛小陽震驚回頭看着她,以至于忘了關閉校內的BBS。校網上關于她的貼子築起了高樓,全是一片謾罵之聲,其中不泛虛榮拜金小三可恥之類的罵名。
寧淺淺将自己反鎖在洗手間,抱着雙肩蹲在地上發抖。她不敢在人前失态,因為衆口铄金,只要她稍微變得不理智,就是坐實了罪名。仿佛身後随時随地都有無雙眼睛窺視着她的一舉一動,一步一步處心積慮催毀她現有的生活。到底是誰?她還可以信任誰?
流言鋪天蓋地,像雪花片,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就連自己的留下的腳印也瞬間被淹沒。舉步艱難,無處可逃。內心的建築被無情壓垮,再也無法負荷這鋪天蓋頭的重力。
宋昭然焦急的敲着門,“淺淺,你給我出來!”等了許久沒反應,她只好一腳将門踹來,入目便是大淌大淌的鮮血,寧淺淺靠在白瓷牆上,手上還抓住一片細薄的刀片。
尾随而來的夏木吓得大哭,完全沒有主意,“淺……淺淺……”
宋昭然臉色發白,飛快将她攔腰抱起,朝夏木吼道:“叫救護車!”
宋昭然随手扯了塊被單把寧淺淺裹住,回頭凜冽的盯着兩個不知所措的室友,一字一頓的說:“我不管你們怎麽看淺淺,但如果你誰将這件事洩露出去,就別怪我宋昭然不顧姐妹情面!”
宋昭然在側門截到了救護車,因為正是大考時間,所以并沒有驚動其它同學。寧淺淺那一刀切得極深,導致流血不止。宋昭然眼睛微紅,揉了揉她的頭發,哽咽道:“寧淺淺,你這個傻子。有勇氣對自己下刀子,怎麽就沒勇氣面對那些流言蜚語?”
寧淺淺臉上毫無血色,眼眉沒有掙紮的痛苦,只是像睡着了一樣的安靜。或許會永遠這麽安靜下去。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俗塵之人都在這個網羅裏掙紮求生,這是一生必經,也是世道循環。寧淺淺,你也不能幸免。
宋昭然輕輕的握住她的手,“淺淺,生老病死,你只能是老死,而不是輕生。”
寧淺淺被推進手術室後不久,那個男人卷着一身肅殺而來,身後還跟着兩個長像好看的男人。
“你是宋昭然?她怎麽樣?”他的目光陰狠,強悍如宋昭然也隐隐生出幾分駭然來,“正在搶救,結果還不知道。”
藺沈在手術外的椅子上坐下,青筋暴凸,顯然是氣極。關枚與陳梓相視一眼,都有些擔心。
陳梓輕聲說:“大哥,寧小姐不會有事的。”
藺沈悶不吭聲,微微閉了閉眼,聲音已恢複冷靜:“你們先回去,不用在這裏陪着。”
将近三小時的手術,寧淺淺終于被推出手術室。主治醫生朝他們點頭微笑。
藺沈如同石雕一般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半晌才站起來,一言不發的離開。宋昭然驚訝的看着他的背景,她實在是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麽。
宋昭然一直陪着寧淺淺,直到她醒來。她茫然的睜開眼,看到宋昭然眼淚就落了下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宋宋……我好累……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刀子割下去之後,痛疼卻像是甜蜜的毒藥,她忍不住沉溺,那種沉粹的痛,沒有負擔,沒有雜質,只有一種從身體漫延在心口的麻痹與安然。
俗世紛雜,瞬間傾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