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孕囊
第78章 第78章 孕囊
一句話就把祁洄罵回角落, 抿唇不再出聲。
偏巧嬰兒又哭起來,使得壓抑的氛圍又添了幾分焦躁。祁洄忙探出身,抓着嬰兒的胳肢窩抱走, 緊張地搖晃他,要他止住聲音, 同時,也頻頻遞眼給紀安,留意着她的表情。
在吵嚷的環境中, 她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沈念安漸漸異變的手臂上。
她拉着沈念安坐下, 擡着他的胳膊在燈下觀察。觀察着觀察着, 怒火就被心疼驅退,她的語氣少了冷硬,變得緩和、無奈,會問他什麽感覺, 問他痛不痛,會告誡他下次不準了。
祁洄看她, 只是想知道哭聲是否打擾到了她,沒想要更多地知道她和沈念安的相處細節。于是他低下頭, 專心去弄嬰兒。
紀安對着沈念安的胳膊觀察了一段時間。雨中攜帶的粘液,大約是被提煉過, 變得純黑,少了那些星星點點的金。故此,碰到雨的這些人, 都沒有像他們曾經那樣,生長出金色的鱗片。
看樣子,金鱗的長成, 跟粘液裏的金點有關。而這金點……紀安回憶起祁洄那顆鲛丹的模樣,它擁有着同樣的金黃的色澤。不由猜測,粘液中的這些金點點,像是鲛丹的碎屑。
因此才有相似的治愈的能力。
而很顯然,鲛丹的能力更甚。
紀安想起金喻恩。她早已知道了這一點,也已經不能滿足于金鱗那點效果,所以才會迫切地想要他們的鲛丹。
“暄暄,按你的想法來。”沈念安看她有些走神的模樣,以為她因擔憂而遲疑,“我相信你,你做什麽我都接受。”
紀安看向他,嘆了口氣,去取從血液中分離出的排斥因子:“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有什麽反應要及時跟我說。”
“好,”沈念安彎彎嘴角,“我想當大功臣嘛。”
“什麽大功臣?”紀安将針頭刺入他手臂異變了的區域。
“實驗成功了,大家都能恢複正常,他們就會感謝你,而我作為第一個測試者,也能沾沾你的光,跟着聽幾句感謝。”沈念安笑,“那不就是大功臣嘛——沒什麽感覺,除了有點癢。”
紀安注射了一管,一邊等待着結果,一邊聽着沈念安說。
“而且……”沈念安頓了頓,“他們也會接受我們,等所有事情結束,沒有這種雨,沒有異變,也沒有壞人,我們就不用到處躲,就可以過正常的生活了。”說着他又轉去別的話題,“暄暄,到時候,我要去你家住,你說過的,你給我留了房間!”
紀安眉眼也柔和了:“嗯,我說過。”
沈念安就笑起來,目光不經意瞟到角落裏的祁洄,笑容就淡了淡,他又語意不明地問:“暄暄,是我一個人的房間吧?”
“……”紀安略停頓一會,回,“當然是了。”
祁洄也垂頭默默聽着他們的對話,聽到紀安的回答,托着嬰兒的手就變得冰冷,往下垂了些許。
她對将來的規劃,沒有為他的存在預留一點可能性。
車廂裏安靜了一會,只剩下小男孩均勻的呼吸聲,還有那個嬰兒偶爾一兩句無法聽懂的嘤咛。
寂靜沒有持續多久,沈念安驚訝喊了一聲,有黑色的液體開始從他的胳膊滲出。紀安專心注意着。随着黑液一點點外滲,手臂那片變異的區域就陸陸續續褪去了鱗片,變回他原本的皮膚。
沈念安欣喜地坐直身:“暄暄,好了。”
“嗯。”語氣雖平淡,但嘴角已經挂上了淺淺的笑。
紀安取了沈念安一點血液檢驗,那裏邊,也已經和她一樣存在着特殊的排斥因子,但看外形沒有她的大,似乎被削弱了一輪。
于是她從中提取出小部分,再與粘液混合觀察。鏡下所顯示出來的結果,兩者卻是融合了,再無将粘液排出的力。
過了十來分鐘,再抽取沈念安的血液檢測,發現方才注射進去的排斥因子都消失了。屬于一次性消耗品。
紀安微微皺眉,如果沈念安再碰到那些黑雨,恐怕仍然會異變。注入的那些排斥因子無法在他的體內生生不息。
不解決這場雨,救治将會陷入可怕的循環。
想起這場黑雨的來歷,紀安又陷入沉默。這幾天,各大尚存的媒體都在瘋狂報導,争相轉發一個二十來秒的視頻:
森禮坐在黑漆漆的實驗室中,窗外劈過的閃電照亮了她的臉——遍布鱗片,淡定從容。她只對着鏡頭說了一句話:
“唯有經歷過相同的痛,才能互相理解,互相接納。”
猜測得到證實,這場黑雨是森禮造成的。
她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幫助紀安回歸人類的世界。
用一個紀安無法認可的方式。
……
在觀察沈念安後續反應的等待期內,祁洄懷裏的嬰兒突然起了變化,鯊齒從他軟軟的牙床冒出來,刺破了奶嘴。他也啃咬起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祁洄忙掐住他的嘴,逼他松開。
紀安注意到,立即過來。嬰兒的異變還在加劇,不止牙齒,手臂也彎曲起來,與兩側肋骨相黏連。
不能再等。
紀安當即按住嬰兒,往他體內注入排斥因子。不消片刻,大量黑液從皮膚溢出,像發了一場黑色的熱汗。
但異變沒有消除,僅僅是緩解而已。
他的情況比較嚴重,用一管無法與之抗争?
紀安陸陸續續再注入幾管,但嬰兒仍然如此,無法痊愈。
似乎不是劑量的問題,而是從她血液提取出的排斥因子本身就不夠強大,只能針對輕微的異變,對嚴重的則束手無策。
失敗幾回後,紀安想了想,最後将目光落在祁洄身上。
這些排斥因子來源于鲛丹。他體內必然也有。而他的或許效果會比她的更強。
祁洄察覺到紀安打量的視線,張開了手,對她敞懷,說:
“随便你做什麽。”
紀安默默凝視着他,一會,如他所願,直接将他推倒在床,用針從他的側腹刺入,鑽進鲛丹內,攝取出了小部分排斥因子。
經過處理,再轉頭注入嬰兒體內。
一刻鐘後,效果顯著。嬰兒的雙腿、尖齒、手臂,都漸次複原。嘹亮的哭聲從他口中闖出,将痛苦發洩。等徹底恢複了,哭聲也停了,只有大眼睛還紅紅的。
一條生命走向了正軌。
祁洄躺在嬰兒旁邊,比紀安他們幾個都更雀躍。第一時間去擡起嬰兒的下巴,看一看他嘴裏變回來的裸露的牙床,再依次擡起他的手和腿,一一檢查。
大約是被戳到了胳肢窩,嬰兒嘴一咧,就咯咯咯地笑起來。
很清澈,很治愈的笑。
祁洄愣愣看了一會,就轉過臉來看紀安。
紀安站在他身側,正給他處理腹部的傷口。她看到他很欣喜地望過來,眼睛亮亮的,似乎從嬰兒恢複正常這件事中汲取到了很多的力量,有很多的話要和她分享。
但當他與紀安對上視線,那股力量就稍微萎靡了。他又有些遲疑。嘴巴張了張,嗫嚅了好一會,最後只低低跟她重複着一句:
“……他好了……他會好的。”
前半句好理解,後半句有些奇怪。
紀安看他:“什麽?”
他咬了下唇,怯怯地搖搖頭:“……沒什麽。”
似乎怕她追問,祁洄偏頭避開了視線,又去看嬰兒。
紀安看了他兩眼,也沒再管了。
嬰兒恢複後,紀安同樣給小男孩也注入了排斥因子。用她的。小男孩異變的程度不深,用不着去取祁洄鲛丹內的。
兩個孩子變回原來的模樣沒多久,他們的家也到了。
紀安給他們套上防護服,送他們離開。他們的家在偏遠的小鎮,屋內有光,有哭聲,有罵聲,是個歇斯底裏的女聲在斥責把孩子弄丢了的配偶。
孩子進去,罵聲停滞,然後是嚎啕大哭。
裏面的男主人看到紀安的臉,呆了會,就揮起掃帚來打。紀安側身躲開,躲開了攻擊的實物,卻躲不開攻擊的語言。
仍然是罵她,罵她帶來了災難。
紀安留下了幾管針劑,就離開了。
背後一聲高過一聲的咒罵,随着女主人一句驚喜的大叫“他們正常了”而停止,而寂靜。
……
車再次啓程。
經過管控所的分部時,紀安又下車。她聯系了趙莉,讓趙莉在這裏等她。紀安交給了她一批針劑,并附帶了說明:異變程度低的用藍色,程度深的用紅色。
解除異變的途徑多了一條。
針劑被嚴格管控,分發。每一次發放,趙莉都會告知領取者這種針劑的來源——紀安。
一路行駛,一路發放。
卻很快招來了一個人的不滿。
小小的光屏上,金喻恩把玩着手裏的針劑,皮笑肉不笑地望過來:“紀小姐,你真過分。”
“鲛丹是屬于我的,你卻未經我的允許,擅自透支它——請你記住,完整的鲛丹,才能換回完整的人。”金喻恩手一松,針劑摔到地上,“我不想再看到這種多此一舉的東西出現。”
發放因此暫停。
紀安卻首先在意起“透支”兩個字眼。
她看向祁洄。現在的他,和剛來到這輛車上時,沒什麽變化,仍然是一樣的消瘦。如果一定要說有,大約就是他側腹多出的幾個還在愈合的針眼。總之,目前,還看不出有任何被透支的跡象。
祁洄默默被她看着。
她看過來的眼神帶着衡量,仿佛在判斷他的能力、用處。
他的價值來自于他的鲛丹,來自于一種可以解除異變的元素。他依靠着這種元素,才能被她安放在身邊。
而此刻,她對他的價值起了動搖。
祁洄就心慌,不禁再次向她保證:“我有用。”
“閉嘴。”她回。
車開出了新北市,即将出界時,紀安望着路上紅陽村的指示牌,讓沈念安停了停。
她下車離開,專程去了一趟紅陽村,去回她兒時的家。
有一本記錄着鲛人的手劄,她剛看了個開頭,就被祁洄一連串的操作打斷了。那本手劄就被她無心棄在了那。
房子裏沒人,很亂,還遺留着些許打鬥的痕跡。
那本手劄還在,還完好着。
紀安将它取回,再趕回車上。
車在雨幕中穿行。
紀安在後車廂裏,翻閱起那本手劄,從之前斷了的位置繼續。而祁洄則坐在她對面,靜靜的,和車外綿綿不絕的雨一起,成為她的世界中蒼白的不被注意的背景。
對于他們這種異世界生物,紀安其實了解得不多。
她寄希望于這本手劄,期待能夠從中獲取更多的信息,來解答她關于“透支”的疑惑。
但她的問題還沒有找到答案,目光就驟然被一行小字攝去了。
攤在紀安面前的,是兩頁密密麻麻的圖像。手畫的,但很清晰明了。是祁洄他們這種鲛人的身體解剖圖,全方位的。圖像旁邊的空白處,也都落滿了詳細的注解。
紀安第一眼看到的,是“孕囊”兩個字。
兩個字連了一條線,指向了腹部中一個小小的器官。
“孕囊”二字後跟了個括弧,括弧裏有幾行字的介紹:曾經因後代弱小而用來保護後代,使之健康成長的器官。現今随着後代各方面機能的逐步上升,這種保護就漸漸不需要了。因此,孕囊已有萎縮、退化的趨勢,預計再過幾代就會徹底消亡。
手指在解剖圖的腹部緩緩地摩挲。
紀安也緩緩擡頭,看向她對面還渾然不知的祁洄。
她的視線下移,落在她曾經觸碰過的、問過的、他那有輕微鼓起的腹部。
他鼓脹的位置,和這解剖圖中,孕囊所處的位置,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