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黑色的雨
第75章 第75章 黑色的雨
酒罐子裏蜷坐的身影很平靜, 已經預料到了她的提問、她的決定。
祁洄靜靜的眼睛深望着她,說:“給你。”
他的回答不能使紀安改變一點表情。
紀安眸色不明地,直視他, 看着他蜷在渾濁的酒漿中,彎着背, 縮成小小的一團。他的雙手也松松握着拳,抵在膝蓋之間,不讓腿并攏。他在酒漿裏顫抖, 撐了許久。
沈念安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來回逡巡,模模糊糊琢磨出他們對話裏的意思。他猜測, 祁洄應該有那個坐輪椅的女人要的什麽鲛丹, 而且似乎願意給出來。
沒有人開口。沈念安就抿了抿唇,看着祁洄問:“那個什麽丹,是不是對你很重要?沒了會怎麽樣?”
祁洄低眼,又擡起, 輕輕說:“不會怎麽樣。”
他的聲音一落下,沈念安就松了口氣, 紀安卻扯了下嘴角,冷呵一聲。她死死盯住祁洄:“再說一遍。”
還要再出口的話, 接觸到紀安冷冽的眼神時,就在喉口凍住, 熄了聲音。祁洄不由往後縮了下身子,貼住了玻璃壁,只敢擡頭默默看她, 不敢再說。
牢房裏又寂靜得出奇。沈念安就知道事情并不是像祁洄所說的那樣簡單。他也就沒有再問關于鲛丹的事了。
這場談話揭了過去。
好像有了結果,又好像沒有結果。
……
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啓程的時候到了。管控所的車隊在監牢外集結, 要押送紀安等人去新北市的機場,再從那裏轉搭飛機去往首都。
祁洄連人帶罐,率先被送進一輛武裝敞篷車。紀安和沈念安則是被鎖鏈綁縛着,坐在祁洄的對面。
行程并非機密,多的是群衆聞聲而來,夾道觀望。出行如同游街。道路的兩邊,密密麻麻的人群被攔在警戒線之外,他們吵吵嚷嚷,跟着敞篷車前進的方向而奔走湧動,對着車內的他們——主要是祁洄,激烈痛罵。
撐了數天,到了這時候,祁洄在酒漿內,再也堅持不住。他的腿控制不住地并攏,尖尖的黑色鱗片瞬間從皮膚冒出,刺破了褲子。
他慌忙用力,拼命去掰自己的腿,但敵不過天生的自然的力量。一條暗色的魚尾撐破褲管,蹭一下出現了罐中。
霎時,外面一片嘩然,叽叽喳喳的聲音四起。很亂很雜,說什麽的都有。罵他吓人的,罵他醜陋的,罵他怪物的……
祁洄也都聽見了。他蜷起尾巴,顫着手,拿東一塊西一塊的破爛褲子到處遮擋,但那點布料無法完全擋住他的魚尾,他的補救就像掩耳盜鈴,實屬自欺欺人。
這整個過程,從開始冒出鱗片的時候,祁洄就一直僵僵地低着頭了。因為他知道紀安此時就正在對面看着他。他沒有力量去面對她眼中的嫌憎。
她比那些人,更不喜歡他的尾巴。
以前就不喜歡了。
紀安的确在看他。
看他濕漉漉的衣透出的瘦削的背脊,看他殘缺的萎縮的黑色腺體,看他缺了一角還沒完成長好的耳鳍,看他掀起衣角露出側腹的暗紅窟窿,看他青筋凸起的壓着布料的手背,看他竭力低着的頭,看那雙在酒中輕顫的濕濕的眼睫。
紀安看了一陣,就移開眼,去看兩邊喧嘩的人群。到處都是人。所有和她一樣的人,圍着他一個異世界的來客。
他來錯地方了。
……
車隊開到哪,人群就聚集到哪,越聚越多。烏泱泱的隊伍一路前進,經過一片開闊的田野。時已初冬,地裏都荒蕪了,露出幹巴的棕色土塊。只有兩側零星伫立着的幾間溫室,還能看到裏面一些茂盛的綠意。
當整支隊伍完全進入這片一望無際,毫無遮擋的地帶時,不知何處,忽然射出幾個類似炮彈的東西,呼嘯着撞入雲層。
意外的響動将人群的視線引向了天空。
被轟炸過的雲層頓時變得焦黑,像火燒過一樣,從一個點向周圍迅速蔓延。方才還白亮的天,驟然暗如黑夜。
人群躁動,個個仰頭,疑聲連連,他們關注的重點已經從祁洄身上轉移到了天上的烏雲。
“暄暄,那是什麽?”沈念安也擡頭看。
他提問的時刻,答案已經出來了。伴随着轟隆的響聲,黑色的雨水傾盆而下。紀安望見的剎那,當即變了臉色,回頭猛地傾身,壓倒了沈念安。
雨密密麻麻砸落,一視同仁,落在處于這片原野的所有人身上,除了被紀安護住的沈念安,還有那些呆在車子裏的,那些有庇護的。
天上的黑,順着雨水,澆到了地表。那些雨夾雜着的,是來自祁洄身上的黑色粘液。
天地,有短暫的幾秒是空白的,死寂的。随後,像岩漿噴發一樣,爆出了凄厲的尖叫。
祁洄也在這些聲音之中。他霎時沖到最近前,身體瘋狂撞向圍困他的玻璃,目光則焦急地緊鎖着酒罐之外,弓着身體,給沈念安充當庇護的紀安。
那些混着粘液的雨,滴落在她的背、她的手。落了多久,祁洄就叫了多久,撞了多久。終于,玻璃碎裂,他和渾濁的酒漿一起沖出,血淋淋地撲向紀安,将身體擋在了她的上方。
然而,他又忘了自己是源頭。直到看見自己的腹部,也溢出了肮髒的黑血,才恍然驚醒。他頓時痛苦地叫了一聲,又慌慌張地遠離她。可一遠離,雨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近也不是,遠也不是,他的心被撕裂成兩半。
世界只剩了噼裏啪啦的雨聲,哀嚎嘶吼的叫聲。紀安在嘈雜的混亂中,目光掃過車外,道路上,身疊身倒了一大片的,已經開始異變的人群。随後,望了望自己的身體,再落到身側,在茫茫雨中,要靠近她,又不敢靠近的祁洄。
“暄暄……”沈念安此刻才得以看清外面發生的事,臉色一白,立即要從她懷裏出來,反護她,卻被紀安叫停。
“別動。”紀安震斷了鎖鏈,“看清楚,我沒事。”
沈念安看她。祁洄也仔細看她,剛才太慌亂,竟沒發覺,那些黑色的雨,落在她身上,就跟普通的雨一樣,沒有對她造成傷害,更加沒有造成她的異變。她還好好的。
祁洄那顆緊揪着的心,才驟然放了下來。
玻璃罐內的液體已從缺口流盡。紀安護緊了沈念安,将他轉移到了罐內,躲避大雨的侵襲。
這時,敞篷車忽然震動起來。倒在地上,離車最近的那批人,扒拉着車輪,順着車身攀了上來。有些神志不清了,有些還有點意識,在逃生的本能驅使下尋找躲避的地方。
前倉的駕駛員驚恐地環顧四周,看他原本在外面押隊的同伴,一個個倒地變作可怖的模樣,然後又兇神惡煞地撲過來。他吓住,猛然踩了油門,一路橫沖直撞,驅着車飛了出去。
猛一用力,後面的車廂就跟着震動,酒罐忽地傾倒、往後滾去;祁洄也被甩到車後,撞開了護着的圍欄。
他的尾巴掉了下去,長長的尾鳍掃過路邊,被外面的異變人扯住,帶了一長串的人,在路上拖着。祁洄的手,緊緊抓住了車杆,才不至于整個人被扯下車去。但也快了。
祁洄這邊在危險地維持着。紀安則在另一邊緊急護住翻滾的酒罐,護住在裏面被撞得七葷八素的沈念安。她在不停颠簸的車上,在大雨中用身體抵住了向後滾的酒罐,手上則用鎖鏈一圈圈綁住它,再系在車的四角,固定住了它。
她在處理酒罐的時候,只抽空回頭看了挂在車尾的祁洄一眼。然後她就轉回去,繼續去捆綁那個酒罐。
她現在很忙,沒有時間。
祁洄這樣想着,自己把手努力抓緊了。
他一直等。
但是,紀安把沈念安穩住後,也沒有回頭去幫他。
紀安翻上了車頭。車門已經被攀上來的異變人掰開了,裏面的駕駛員也被他們抓住手腳往外拉扯。駕駛員哭嚎着,緊緊抓住方向盤,敵不過,最後掰斷了一節方向盤,一起被扯出了車外,摔落進湧動的密密麻麻的異變人群中。
車瞬間東沖西撞。紀安急忙躍進駕駛室,打起殘缺的方向盤,将失控奔向河道的車緊急拐回。還有異變人扣住晃蕩的車門攀過來,紀安一邊開車一邊踹人,還一邊關注着後車廂。
在酒罐裏的沈念安除了颠簸一點,倒沒什麽危險。
危險在祁洄那邊。
紀安用最快的速度驅車往原野外沖,眼睛則緊盯着後視鏡。她看着祁洄。他除了一雙手還抓着車,整個身體已經被甩在了車後,尾巴後面一個接一個的,還攀了許多失去理智的人。
身後是望不到頭的漆黑的煉獄。一片黑中,只有他一點模糊的白。過于懸殊的差距,将他那雙白白的眼睛襯得,格外弱小,格外……可憐。
紀安別過眼,将離開放在首位。
等了許久,知道等不到了。方才還能使他堅持着的力氣,一下子就被抽走了。随着車身震了兩下,祁洄一只手就脫了抓着的欄杆。尾巴好重。他覺得自己抓不住了。
祁洄眨了眨眼,看着紀安一動不動的背影,剩下的那只手,也一點一點虛脫。
即将脫手時,他卻忽然摸向腹部,用力,挖出了剩下的那半顆鲛丹。手也在這時失力脫開,他的身體摔落進黑暗,卻揚起手,将半顆金黃的珠子抛進了酒罐之中。
“鲛丹,給你。”
他的聲音淹沒在喧嚣的雨中,淹沒在喧嚣的吼叫聲裏。
車剛闖出原野,祁洄的身影就剛剛消失,只留下一枚對她有用的,帶血的殘缺的鲛丹。
沈念安愣愣地看着那枚滾到眼前的陌生的珠子,慌忙轉頭去看紀安:“暄……”話出口,才發覺駕駛室內已經空無一人。
……
仰面倒着,被撲上來的異變人團團圍住,身體被啃咬,祁洄也沒什麽表情,沒什麽情緒。那不過是個沒有用的“空殼子”而已,是一個她會嫌棄的累贅。
他睜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雨幕中的天空,唯一有的想法,僅僅是覺得它很黑,很黑。
黑得很适合入眠。
然而,在他緩緩合上眼皮之際,卻有一道冷的光,兇狠地盯向他。他身體一抖,瞬間沒有了困意。
他看見,紀安站在他面前。
那些咬他的異變人,都被打跑了。只有她站在他面前。
她還是又冷又兇。揪起他的衣領,拎他起來,夾在胳膊下拖走。她的手狠狠壓在他流血的腹部,狠狠壓在他微微凸起的腹部,一點也不憐惜。
被粗暴地拖走,拖回那輛停在路邊的車。
然後被甩進駕駛室裏。
她人也俯身下來,帶着威壓,掐住他的臉頰:
“有力氣掏肚子,沒力氣給我抓緊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