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就這一次
第70章 第70章 就這一次
龐大的潛艇被水漫灌, 往海的深處沉落,走向終結。
呆在隔壁的那幾個孩子,被紀安送走。裝滿了海水的艙室裏, 獨留她和沈念安兩個人。
手術臺正前方是張固定的椅子。紀安用尾巴卷住了椅腳,在水中, 像人一樣坐着,等待着趙莉的到來。
對面,沈念安被堵住了嘴。沒了尖銳的吼聲, 室內的海水随着船搖擺的晃蕩聲就越發清晰,像規律的潮起潮落, 一陣一陣地, 拍打在紀安的心田。
這樣的聲音很熟悉,使紀安不由想起她在邊郊的那棟房子。由于靠近海,她時常能夠在家裏聽見潮水拍岸的聲音。
那時候,她聽着那樣的聲音, 會誤以為自己還處于大海之中,會因此驚醒過來。她讨厭潮水的聲音, 卻沒有搬走。她聽着潮水的聲音,提醒自己謹記來處。
她知道在陸地上的生活是暫時的, 所以理智地與其他人保持距離。盡管如此,仍然有一些屬于人類的聯結, 出乎她的意料,在悄然發生,在主動靠近。
她偶爾回應, 偶爾回避,這種若即若離的态度不足以加固那些情感的紐帶,所以, 那些聯結至今都還是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模樣,不夠牢固,不夠深刻。
她也就沒有什麽需要特意告別的。
除了他。紀安望向沈念安。他們同命相憐,是同類,所以,她能夠沒有負擔地去靠近。當初,她發現祁洄,帶他回家,靠近他,也是出于同樣的心理。同類。
是同類的話,就不用擔心有一天會被排斥。
她因此才敢在他們身上傾注一些情感。
如今,這些情感仍保留着的只有來自沈念安的那一份。
紀安松開了尾巴,抵着椅子躍出,游出手術室,在船艇內翻找,找到一只錄音筆。她錄了一句話。然後将錄音筆放進沈念安的衣兜裏,妥帖地拍拍,拉好了拉鏈。
兩束光從遠處射來,照亮了黑蒙蒙的墜落中的船艇。
紀安看着趙莉的作戰機飛馳而來,停靠在船外。趙莉穿着潛水服出了作戰機,身上攜滿了各種武器,她從船艇那面炸開的玻璃缺口游了進來,來到紀安面前。
紀安看向她,左半張滿是鱗片的僵硬的臉,生疏地提了下嘴角。她笑:“你來了。”
趙莉緊緊注視着她,又側頭看向她身後的手術臺。那個被她救走的怪物現今被捆綁在那裏,進行些徒勞的掙紮。
“他會好的。”紀安主動說明,“我會将他體內的毒素導引出來,他可以恢複正常,不會再攻擊別人,以後還請不要再追捕他了。”
“你呢?”趙莉從她的話語中感覺到了不安,“你幫他恢複正常,你自己不能?”
“我會變成他現在這樣,”紀安沒有多加解釋,只告訴趙莉自己将面臨的結局,“我想你不會放任一個危險分子存在的,我希望你能在我失去理智的時候,殺了我。”
“不管他,你是不是就沒事?”
“他對我很重要,我不能不管他。”紀安回答,“而且,你認為我現在這樣是沒事嗎?與其兩個人都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大海,不如托舉一個人出去。用一條已經注定衰亡的生命,換他一份新生,很值了。”
趙莉停頓了好久,才問:“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了。”
紀安取出了手術刀,擺着尾巴游到沈念安身邊,将開始時,再向趙莉确認:“你願意幫我嗎?”
趙莉顫着手,握緊了槍:“你還有什麽心願?”
“謝謝。”紀安将自己攔腰固定在手術臺上,與沈念安面對面,“他恢複之後,麻煩你幫我送他回家。他叫沈念安。”
“好,我答應你。”
趙莉說完,就看到紀安開始割她那節藏在魚尾中的萎縮的小腿,割出一道口子,接着就去割那個叫沈念安的。
“還有嗎?”趙莉又問。
紀安一邊縫着兩人的傷口,一邊想着,說:“畸變物的出現,還有像我和他這種異變人,都是金喻恩一家造成的——小心他們。”
縫線将他們連接在一起。
紀安對面一直掙紮的那個,慢慢安靜了下來,之後,垂着手,呆愣呆愣地,望着紀安的臉不動。
而紀安,她剩下的那半張完好的臉,裂開了褶皺,皮肉微微掀起,又合攏,像呼吸的魚鰓。
“還有嗎?”趙莉舉起了槍,對準了紀安的心口。
紀安撫摸着沈念安合上魚鰓的臉頰,緩緩回:“之前你看到的和我在一起的那位,是外來物種,他們體內有一種黑色的血液,碰到會發生異變——小心他們。”
趙莉逐步靠近:“還有嗎?”
她一聲聲的詢問,使紀安忽然覺得還有好多的事沒有完成,還有好多的與這個世界的牽連。
“如果你見到森禮,幫我轉告她,我很感激她。”
“好。”
“還有,我也很感激你。”
“我聽見了。”
……
“你自己的心願,有嗎?”
“我自己?”紀安微微仰起頭思考,她看到船艙的天花板,狹窄逼仄,好像以前呆過的那個鐵籠。
水在她的身體周圍湧動。她感覺到冷。她虛虛環住自己,手掌搓了搓雙臂,好一會,望着外面深不可測的海,說:
“方便的話,結束後,帶我去上面曬曬太陽吧。”
“……”趙莉喉嚨哽住,半天擠出一個字:“好。”
轉化已近尾聲。沈念安褪掉了那層醜陋的外皮,鱗片脫落,魚鰓合攏,萎縮成胸鳍的手臂逐漸複原,魚尾也裂開,還原成初始的雙腿。他咳了一聲,開始嗆水。
趙莉立馬上前,給他戴上呼吸面罩。
紀安咬住自己的唇,用最後的理智切開雙方縫合的傷口。一分開,她就将沈念安推到趙莉懷中。
堪堪分開的一秒,紀安就淪陷,反悔,推出去的動作立即改做拉回。她扣住了沈念安的腳踝。
趙莉眼疾手快,朝她的手臂打去幾槍,趁她松手的時機,抱住沈念安退遠。紀安有先見之明,提前将自己固定在手術臺上,她朝趙莉她們撲去,又被鐵環扣回。
趙莉手臂環住軟綿綿的沈念安,目光看向手術臺上,那個目光混沌,磨着尖牙的陌生的半人半獸。
當初,她看着那只從小養到大的,正啃食自己弟弟的金毛,就是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陌生占據了更多。
她已經不是紀安了。
“我會幫你完成的。”
趙莉依照諾言,擡手,扣動扳機,将子彈送向她的心口。
……
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循着她那點微弱的氣味,祁洄看到了一艘緩緩沉落的船艇。
看到一個艙室裏,她被固定住的失控的側影。
還有她對面,朝她舉槍的人;以及那人臂彎裏,彎着腰垂着身體的,沒有了魚尾的沈念安。
一發子彈朝她射去。
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倒流,全身的力氣潰散,又生生被彙聚到尾部。他像瞬間點燃的炮彈,炸開,發起了沖鋒。
恐懼,直到他沖破障礙,頂着四處亂射的碎片,将她擁進懷裏的剎那,才從喉間落回心口。
但無法消失。他的心口仍然鈍痛。
他掙斷鐵環,摟緊她,甩尾離開。手掌按住她的後腦勺,按在自己頸窩,他自己也深深埋在她的脖間,悶聲嗚咽。
他做的所有事,最終傷害到的都是她。
背後有槍彈打在他身上。
頸側也有被利齒撕扯開的痛。
他仍然固執地按緊她的頭,帶着她下潛。同時,騰出一只手,挖開自己的腹部,在血肉中挖出金色的鲛丹。
趙莉追下去,連連開槍。
而這時,被攬着的人蘇醒過來,瞥到在祁洄懷中一閃而過的紀安的身影,異變的身影。
破碎的畫面湧來,記憶還未完全歸位,沈念安已經條件反射,哭叫着慌忙撲向趙莉的槍,堵住了那出口。
趙莉連忙緊急關槍。
拉扯間,壓到了沈念安衣兜裏的錄音筆。
紀安的聲音,柔和地,從他身上傳出:
“別難過,輪到你替我活下去了。”
忽然掀起的巨浪,将趙莉與沈念安拍遠。層層湧來的波濤,阻擋了他們進一步的追蹤。
趙莉抓緊沈念安,回頭,已經看不到紀安他們的身影。
……
唇齒,嘗到了血的氣味。
紀安啃咬的動作一滞,忽然,拿額頭重重撞上祁洄的下巴,随後,手探到他的背後,揪住了他的衣領,直接将他掀開,丢遠了。
她立即轉身潛走,沒有目标地四處亂沖。滿是鱗片的手背無意識地,不停地,擦着自己的嘴,擦出了一道道傷痕。
鲛丹離體,祁洄力量驟失,被她一甩開就飛出好遠。他撞上石頭,沒有停留,手中捏緊了鲛丹,又拖着血淋淋的軀體,義無反顧地追向她。
她聞到血的氣味,偶爾逃離,偶爾又撲回來。她抵抗着不屬于她的意識,偶爾戰勝,偶爾失敗,在這兩種矛盾中間來回地掙紮。
祁洄發覺,挖深了腹部的傷口,血的氣味更重,加劇了對獸性的吸引。她抵擋不過,才終于向他靠近。
她一靠近,他就用尾巴纏緊了她。他貼上去,厚着臉皮,成為她身體的挂件,跟着她。
他攬住她的腰,在她張口朝他咬來的時候,将挖出的鲛丹送進她的口中。
她含在嘴裏,那東西帶着血的氣味,又間歇性地引起她的恐慌。她皺起眉頭,吐了出來。
“求你……”
祁洄抖着聲音,慌忙抓住,又塞進她的口中。
她很嫌惡,還要吐出來。
他就擡起脖頸,用顫抖的唇堵住了她。
他環緊她的脖頸。
就這一次,不要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