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好、醜
第50章 第50章 他、好、醜
紀安搬起沈念安的尾巴, 也一起擡到沙發上放着。到了亮堂的地方,溫熱的地方,沈念安才感覺到她兩只手的差異, 一邊冷,一邊熱。
他望過去, 才發現兒時好好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斷掉了一只手。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問她:“暄暄, 你的手……”
“沒什麽要緊的,”紀安取來幹浴巾, “和之前一樣, 沒有不方便,你別擔心。”
“一定很痛。”他說。
“過去了,沒什麽的。”
紀安邊安撫他,邊拿着浴巾, 輕柔地擦拭他的身體。大概是太久沒有活動過的原因,他的尾巴、手臂, 幾乎全部的肢體,都是軟綿無力的。他無法自主活動, 就跟癱瘓在床的病人一樣。
“暄暄……”沈念安躺着,身體有些瑟縮, 似乎對自己這副樣子有些難為情,“……我是不是很麻煩。”
“不麻煩,”紀安寬慰他, “我會讓你好起來的。”
“靠金鱗嗎?”他問。
“……”紀安沉默了一會,才說,“我有我的方法。”
“誰來長金鱗呢?”沈念安又問, 他注視着紀安,眼底漫上了濃濃的悲傷,“……暄暄,你只會用自己長的。”
“放心,我有分寸。”紀安去擦他的長頭發,也将他淌出的眼淚擦掉,“我們都會沒事的。”
浴巾揉搓他的頭發時,邊角碰到了他的胸鳍,也碰掉了挂在那的銀色圓環。它掉下來,撞到船板,發出“铛”的一聲,又受力,像車輪似的滾了兩圈,等速度漸漸變緩,才無力地倒下。
聽到聲音,兩人看過去。紀安的角度,正好望見了那內環刻着的“祁洄”二字。她微微訝異,然後就沒有表情了。
“這個怎麽會在你身上?”紀安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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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沈念安搖頭,“可能是哪裏掉來的。”他回答之際,又感覺她這句問話,好像是認識這個東西的。他不禁更仔細去看那枚指環,望過去的途中,忽地,餘光似乎瞥見了一雙銀白色的眼睛,冷冷的,一閃而過。
沈念安連忙将視線移回去,對準了正前方的房間。那雙銀白色的眼睛在裏面。裏面有個人被綁着。那人側着頭,冷飕飕地盯過來,目光瞟着他,也瞟着……暄暄。
“暄暄,那裏……”沈念安示意那間房,“有人。”
紀安這才看向祁洄,掃了眼他的脖子,還紅着;再掃了眼他身上的鎖鏈,還綁着。就收回目光,說:“我知道。”
那人的眼睛立即更冷了。
察覺到他們之間似乎暗流湧動,沈念安繼續望着房間裏那個人。他的脖側有一條很紅的豎線,被什麽紮着,底端是膠管連接着地面的罐子。他大約是裸着的,身上亂七八糟蓋着些衣服。沈念安眯起眼細看,在那黑漆漆的房間裏,他蓋着的衣服下面,似乎有大半條魚尾掃了出來。
這個人,也是畸變的?
“暄暄,他是?”沈念安問。
紀安沒有立即回答,她先是擦完他的身體,拿了襯衫給他套上。接着又取了剪刀來修剪他過于長的頭發,一邊剪,似乎在一邊思考,過了一會,才像是想到了答案的樣子。
她說:“他是,我騙來的囚犯。”
她的聲音不低,也傳了過去。那個人應該聽到了,也更兇,更冷地瞟過來。他一直看着暄暄,偶爾,會順帶着剮他兩眼。沈念安感覺到了,那個人讨厭他,很讨厭。
等全部修剪完畢,沈念安才終于被她打理出一點人樣。如果忽略他黯淡的魚尾,忽略他空落落的左袖,忽略他臉上呼吸着的魚鰓的話。
紀安看着他,他的畸變一向比她嚴重。以前,他們兩個被關着,發現身上長出的金鱗可以緩解疼痛,可以保持一些理智的時候,沈念安就會偷偷拔自己的藏起來,留給她吃。一留,就留了一袋子。
“我會讓你好起來的。”她看着他,承諾。
“暄暄,”沈念安仍然企圖阻止她,“我這樣已經很滿足了,我不用……”
“休息一下,”紀安将掌心蓋在他的眼睛上,打斷了他的話,“我去處理一點事。”
她轉身走開。沈念安轉頭去看她。她走進了對面的房間,然後用後背關上了門。
***
房間裏很黑,顯得他那雙銀白色的眼睛更冷白,顯得他眼神中的那股森冷之氣更濃厚。
紀安開了燈,走到他身邊,半蹲下。他的眼睛也跟着垂下,與她平視。兩個人都沒說話。她伸手,掌住了他的脖頸,燙得驚人。知道他一時半會還無法沖破這層封鎖,她就關閉了閥門,将針頭從他脖頸取出。兩個圓圓的傷口留着,只留了一會,又愈合了。他們有着非常強大的自愈能力。
“你在我這拿走的金鱗,”紀安望了望門外,“是他的。”
“我讓你還回來,”紀安掀開他身上淩亂的衣服,目光掃向他的魚尾,再掃回去,看着他,“不過分吧?”
他咬着唇,沒有回她。只有那雙眼睛,仍然盯着她看。
紀安垂眼,去看他腰尾銜接的那塊區域,那塊尼亞和希羅都能流出黑色粘液的區域。只是,他中間那塊稍大的鱗片,又像上回在岩洞時那樣,微微翹起來了。
她望了會,沒管,抽出了小刀,冷冰冰的刀面貼着那塊的旁邊。他的鱗片很硬,無法正面直接割開。紀安就專挑縫隙,刀尖從縫隙中插入,撬開了他的魚鱗。
抽空擡眼去看他,他下颌繃緊,不吭一聲,卻還在看她。
紀安也繼續。回憶着尼亞那道傷口的位置,一模一樣地在他身上複刻出來,她挑光了那一條位置的鱗片,再用刀刃刺入,劃出一道很深的裂痕。
他緊咬着唇,沒有說話。
他的皮肉綻開,紀安摸出了玻璃罐準備,但一會後,那道傷口湧出來的卻是紅色的血。不是那種傷人的黑色粘液。
實際與料想有變。
紀安揚揚眉,問他:“怎麽不是那種黑色的?”
祁洄冷冷地望着她,對她的疑惑充耳不聞。紀安也沒奢望能得到他的解答。她又開始琢磨,要找出這其中的差異。當時,她回憶,尼亞和希羅是處于褪鱗期,鱗片自動脫落了,而現在,她目光又望向祁洄,他不在褪鱗期。這差別是造成血液不同的關鍵點麽?
看來得讓他進入褪鱗期看看才行。但這又有另一個問題,應該怎樣使他進入褪鱗期?
紀安又問他:“你什麽時候再換鱗?”
他揚了揚眉,帶了點冷笑,似乎因她有了疑團而感到開心。
紀安收了玻璃罐,也收了小刀。她坐了會,盯着他尾巴上漸漸有了愈合趨勢的傷口看,說:“你不說也無所謂,我只用照着洪英他們的做法,那樣對你就可以了。”
祁洄擡眼。
紀安望着他:“把你泡在……酒裏?對嗎?”
初見的時候,那艘船裏,滿是玻郎酒的氣味;尼亞和希羅,也是泡在酒裏的。洪英的目的是要取他們的粘液,他會這麽做,肯定是因為成功了。
他眼裏那種冷笑沒了,只剩入骨的敵意。
“那種酒,是你們的弱點。”紀安揣摩着他的表情,得出了結論。她起身,又将衣服丢到他身上。然後就走了。
出了房間,紀安就沒有關門,敞開着,要時刻留意他的動向。她去了駕駛室,改變航道,她還需要去人類世界取一些玻郎酒,雖然洪氏酒業沒了,但市面上肯定還存着部分。
船漸漸遠離,臨行前,紀安看了眼海裏那座珊瑚礁,那種就是赤金珊瑚。沈念安被困在那裏,大約是一種幸運。這些年畸變物肆虐,有這種珊瑚在,這個地方反而成了一座安全的堡壘,令他存活至今。
再一想祁洄,那罐滞緩劑還不清楚能壓制他多久,還得預備一些,以防不測。三兩下思量定,紀安暫停航行,又出去,花了點時間搬了些珊瑚回來,堆在船內,以便日後再提取些滞緩劑。
……
船在航行。紀安則去料理一些食物,這些年沈念安也不知道能吃上什麽,大約是吃不上什麽的,才會那麽瘦。
準備好自己和沈念安的晚餐,紀安才撈了桶魚蝦,提到房間,放在祁洄旁邊。她蹲下,評估了一下他的狀态,還沒有威脅,就給他松綁了一只手,吩咐說:
“你只有半個鐘的時間吃飯,時間到了,我會回來給你綁上。”
她說完就走。祁洄一動不動,只拿冷漠的視線跟着她。她回去找那個醜八怪,她扶着他坐起來,用靠枕墊在他後背,然後端着那碗湯水,一勺一勺地……喂他。
魚在桶裏亂蹦,濺出些水花,冷冷地撲到祁洄臉上。
沈念安很順從,小口小口地喝,含進去,皺着眉頭艱難地咽下,然後咬着嘴唇,堵住一些反嘔,紅着眼睛緩和了一會,再接着喝下一口。
“吃不習慣?”紀安問。
他點頭,卻說:“我會快點習慣。”
“好,”紀安望着他笑,“我們小安很棒。”
沈念安也眉眼一彎,低頭腼腆地笑了一下。
然而,在沈念安再湊過來含住勺子時,一枚圓貝突地飛了過來,被精準地投擲到湯碗中,溫熱的湯水濺出,驚得沈念安閉眼躲避,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沒來得及,他的臉上還是被濺上了湯汁。
紀安低眼,擱下了碗,轉頭,眼帶冷意地看向房間裏的始作俑者。
祁洄也冷冷地,眼含報複地,直盯着她,接着,握緊了拳,揚起手,另一枚圓貝也丢了出去,打中她的手臂。
“暄暄?”沈念安有些被吓到。
“沒事,”紀安将臉轉回去,摸出手帕,替他揩掉臉上的湯汁。然後端起沉着生貝的碗走開,“這份壞了,我去重新盛一碗。”
等紀安另外端了一份回來,放在矮幾上時,祁洄又故技重施,再次扔了些活蝦過來。紀安冷眼看着。
蝦落入碗中,又立即帶着燙燙的湯汁跳出來,跳到地板,蝦尾彈跳幾下,也将湯汁濺到旁邊那枚指環上。
“啊,弄髒了。”沈念安看向那個銀環。
紀安坐下,與祁洄面對面望着:“沒事,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你認識這個?”沈念安聽出她話裏帶着的意思,“這個指環是你的?”
紀安下巴努了努對面:“以前我給他的。”
裏面的祁洄聽到,剛要揚起的手就忽然停住,随後緩緩落回身側,只拿指腹磨着掌心那枚貝殼上繁複的花紋。
沈念安望向房間,裏面那個人的反應突然變得怪怪的,好像一下子收起了所有的戾氣。
“現在呢?”沈念安又問。
紀安笑,仍看着祁洄:“他不要了。”
祁洄的眼睛便立即追來望着她,卻沉默着,不說話。
氣氛有些怪異。沈念安能感覺到,他一會看看祁洄,一會看看紀安,又一會看看那枚指環。他們之間的關系,曾經達到了贈禮的程度。只是,現在應該破裂了。
船內安靜了一剎那,就聽到沈念安的聲音響起,低低的:“他不要,可以給我嗎?”
紀安頓了會,看向他,說:“你不用撿別人不要的,你要是喜歡,我們回去以後,我給你一個新的。”
祁洄低下頭,摁緊了掌中的貝殼。
沈念安舔了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暄暄,我還是想要那個,你可不可以拿給我?”
“你要來幹嘛?”紀安問他,然後彎腰,用手帕将那枚指環包了回來,遞給他。
他費力地合攏手指,将它握在掌心。然後才看向紀安,笑了下,意外地有點調皮:“以後,我要拿這個舊的,跟你換新的。”
話落,砰砰幾聲,什麽魚呀,蝦呀,貝呀,都通通給一股腦丢了出來,砸向沈念安。
紀安手臂伸出,将他拉過來,護到自己身後。然後冷眼看向祁洄。
“暄暄,他好兇。”沈念安縮在後面,小聲說。
雖然小聲,還是讓祁洄聽見了。他更用力地攥起拳,尾巴橫掃過去,抽向那個水桶。桶傾倒,在一片濕漉漉的水中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房間,包括大廳,都一片狼藉。
紀安環顧四周,沒什麽表情地望了一陣,再低頭看了眼時間,就走向房間。祁洄看她過來了,就抿起唇,眼睛紅紅的,惡狠狠地瞪着她。
“時間到了,”紀安進去,“你不吃就餓着吧。”
她過去,抓住他那只善于搞破壞的手,扭到背後,再次給他扣上了鐐铐。
鎖上了他,紀安沒有多留,又要出去。将将走到門口,祁洄那條尾巴就掃過來,打上她的褲管。紀安停下,回頭看他。
他冷瞥她一眼,然後,視線稍移,看向外邊沙發上的沈念安,一會,眸中就帶起了嘲諷,他再望回來,盯着紀安看,揚了揚眉梢,說:
“他、好、醜。”
紀安越過他的尾巴,轉身出去:
“他不需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