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拿了你的,他得還回來
第39章 第39章 拿了你的,他得還回來
孤零零的一架作戰機, 穿梭在暗無天日的深海中。
“……隸屬于新北市管控所清繳十三隊隊員紀安,與其婚姻對象許複,皆存在畸變, 屬畸變人……目前許複下落不明,紀安已潛逃……現總部已緊急召開會議探讨對策, 并設立搜捕小組,必全力将其……”
沉寂的艙體內,只有機械的女聲從音箱中傳出, 向仍正坐在椅上的紀安,簡述着人類社會因此而做出的變動。
頭靠着椅枕, 偏向一邊, 透過玻璃窗,凝望着艙外黑漆漆的一片水。紀安保持着這個動作過了好幾天。自從甩掉了追擊的搜捕隊,她就打開了作戰機的自動駕駛功能,任由它, 漫無目的地在海中飄飄蕩蕩。
不知道能去哪。
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比十五年前的自己,更加迷茫。
逃出牢籠的那年, 她十二歲,沈念安十一歲。本來約定好了, 要帶他回家的。結果,後來只有她自己回去了。沈念安則永遠地, 埋葬在了大海中,他最讨厭的大海。
她沒有記憶,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失去沈念安, 她對水外的世界就不再有迫切的渴望。尤其在,當她一次偶然,游了好遠, 闖進一家福利院的池塘,冒出頭,吓哭好幾個嬉戲的小孩,被扔石頭大罵怪物後,本就所剩不多的渴望,就更少更少了。
她選擇回到水下。她屬于水下。
她混在魚群中,過魚的生活。餓了就抓點魚蝦生啃;困了就找個岩縫,縮在裏面睡覺;無聊了,就随機選一隊魚群,兇神惡煞地沖過去,攪得它們驚慌四散。海底的生物也怕她。
更無聊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那個池塘。想了很多次之後,她終于造訪了。就是在這一次,她碰見了森禮。
當時森禮也是一個小孩,一個小孤兒,在福利院裏被其他幾個大點的孩子圍着欺負,被按住手臂,被扒掉褲子,被大肆嘲笑,笑是個不男不女的變态,笑是個怪物。
在水底聽見,她就用尾巴卷幾塊石頭,投過去,把那些小惡魔,砸了個頭破血流。然後在驚慌逃散的孩子中,與倒在地上,雖然狼狽,卻異常平靜的森禮對上了視線。
沒有恐懼,沒有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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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回水下,她仍然不斷回憶着森禮看過來的表情。
後來,她更頻繁地去那個池塘,更頻繁地碰見森禮。一個站在岸邊,一個藏在水下,她們開始交流,雖然只有森禮在說。就此,她獲得了第一個來自水外世界的同伴——一個說她不是怪物的同伴。
可她又的确是怪物。
一次,在森禮企圖下水來見她時,她竟生出了要吃她的欲望。她又跑了。回去過她魚的生活。
盡管,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想成為一個正常人。
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畸變物出現了。直到,那個叫紀安的女人,死在她面前。她幸運地偷到一個身份,靠沈念安留給她的金鱗,壓制自己的畸變,過了六年正常的生活。
現在,一切都打回原型。
她又回到這黑漆漆的海中。
餓了好幾天,胃部終于挨不住,發出陣陣絞痛。紀安仍凝望着艙外,也不知道作戰機都駕駛到哪裏,外面漸漸有了生物的痕跡。有幾條肥美的黃魚,從玻璃窗外擺尾游過。
搖起一點窗,海水就把黃魚沖進艙內。紀安終于站起,看着地板上撲騰亂跳的魚。
這種魚她吃過。生的,熟的,都吃過。生的更好吃,更嫩,更甜。她的味覺,一直都更偏好生的。
紀安彎腰,左手抓住了亂蹦的魚。嫩滑的肉塊在掌中跳動,清甜的香刺激着她的味蕾。這裏是作戰機,沒有廚房這種可供加工的條件。她有充足的理由吃生的。
然而她只看了一會,就摸索着要去取光槍,當斷腕磕到桌櫃,才想起自己已經沒了右手。只好先把魚摔暈,再用左手去掏,掏得了,就對準魚,射過去。
槍是武器,用在弄熟食物上顯然不太适用。紀安控制着時間,不到一秒,那條魚立馬熟過頭,通體焦黑了,散發出難聞的臭味。但臭歸臭,紀安還是面無表情地吃掉了。
吃完了,去翻急救箱,吞了藥,給自己處理斷口,包了一層又一層紗布。如果還有金鱗,也不過是吃一些的事。
但現在沒有了。
揉了下香袋,感受着裏面硌人的鱗片,不動聲色地揣進口袋,口袋裏還有一小罐黑色粘液,也捏緊了,一會,松開手。
紀安坐回駕駛座,再次操控起作戰機。
她不屬于這裏,她是人類。
水外的世界才是她應該去的地方。
啓動之時,耳膜忽震,一時,驚怔地睜大了眼,她聽到了熟悉的呼喚——
“暄,暄暄……”
***
海的另一邊,三尾鲛人從茂盛的海草上掠過,驚走了周邊的游魚。祁洄在最前面,尼亞和希羅跟在後面。他們游了好幾天,決定在這裏暫做休息。
“哥,還沒有蘭奇的消息?”
尼亞湊過去,見祁洄收了共享視界,看上去一無所獲的樣子,不禁問。
祁洄搖搖頭,轉而蕩到稍遠的地方,三兩下抓回數條大魚,分給尼亞和希羅。他們兩個剛成年,形成不久的氣味腺經過一輪爆沖,信息素已經耗盡,現在身體正虛弱。
“找到蘭奇以後,我們去哪?”希羅邊撕魚邊問。
“當然是回家了!”尼亞喊,又嫌棄地環顧四周,“這個破爛地方我不會再來了,那些惡心的人類,也一個都不想再看到了——哥,我們會回家的,對吧?”
“會。”簡短給了一個字做安撫。
“哥?”尼亞忽地朝祁洄湊近,眼睛貼上他的手腕,疑惑問,“你手上的是什麽?”
祁洄轉了下手腕,低頭看,腕上是兩個歪七扭八的刻字,不知來歷,不知緣故。而她卻自作主張地用這兩個字來為他命名,還刻在戒指上送給他。目光又飄向無名指,低眸望着,那個空落落的位置。
“哥?”尼亞再喚。
祁洄收回目光,腕面朝下:“沒什麽,不重要。”
尼亞哦了聲退回去,坐到旁邊去吃魚,一面拿眼睛觀察祁洄,一面和希羅竊竊私語:“你覺得不,哥有點怪。”
“嗯,”希羅點點頭,準确說出變化的時間點,“去了,又回來以後——經常發呆,情緒也很低落。”
“是吧是吧,你也有這種感覺!”尼亞很激動,繼續低聲和希羅探讨,“你說哥怎麽了?擔憂蘭奇嗎?”
“不知道。”希羅搖頭。
這邊兩小只低聲說個不停,那邊祁洄機械地拍魚。有些不知死活湊過來的,都被他一尾巴抽過去打暈了,然後卷過來投喂給尼亞他們。
自己很少吃,但也會吃,吃一口,就會想起她時時在他耳邊念叨的話,“不準吃生的”“得吃熟的”諸如此類的。
越想,他越吃。
反正現在她也不管他了。
“哥!希羅又流血了!”
尼亞的呼喊喚回他出走的神志。祁洄忙過去,剛才還好好的希羅此刻卻白了臉,從上身直到尾部,又綻開無數道深深的傷口,紅色的血液滲透而出,混進海水中。
剛看完希羅,那邊尼亞也痛叫了一聲,和希羅一樣,傷口再現,渾身都汩汩地往外冒血。
果然複發了。
他們各吃了四五片,這才過去幾天就……
但沒有金鱗了。
不,還有她。
念頭閃過,他心口就一陣一陣地跳,當即打定主意,雙手撈起尼亞和希羅,尋了一個隐秘的位置安放,又釋放出信息素控制了兩頭役獸,讓它們留在這裏守護。
他自己,則搜尋着她的氣味,振尾遠去。
是,他還不能放走她。
在徹底解決尼亞他們的傷勢之前,不管願不願意,她都得……留下來。
***
“暄,暄暄……”
跟着來自深海的呼喚,紀安心頭亂跳,手顫抖着駕駛作戰機,逐漸靠近聲音的源頭。
越來越近,眼前,出現了大片蔓延的珊瑚礁。
打開燈光探照,急切地掃過,忽然照到個什麽東西,燈光又退了回去,對準,紀安霎時紅了眼眶。
一張熟悉的臉,後仰着懸在礁體之外。他的身體被珊瑚礁壓着,只有一顆頭顱露在外,還有一小片胸鳍。
似乎被強烈的燈光刺到,他半眯起眼,唇瓣卻還在動,更清晰地,更激動地,呼喚着她:“暄,暄暄……”
沈念安,還活着,還有意識。
跌跌撞撞,慌慌忙開了艙門,紀安跳出作戰機,蕩着魚尾,朝沈念安急切游去。到了近處,他嘎吱嘎吱轉動了下脖頸,費勁地偏過頭,眼睛柔和地注視過來。
“暄,暄暄,我聞到,你的,氣味了。”
越靠近,眼睛更澀。目光掃過欺壓他的礁體,掃過他艱難懸在外的頭,掃過他臉頰上愈發明顯的變異。他在這裏受了很多苦,而她,到現在才找到他。
“……暄暄,別,難過……”
“嗯,”雙手托住他的腦袋,額頭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額頭,聲音有些哽咽,“我帶你回家。”
“不,不用了,”他卻搖頭,“能再看到你,我很滿足了。”
“我……可能快失控了,我不想傷害你。”
聽了,紀安慌忙習慣性地去扯香袋,卻掏出一片沒用的黑鱗,咬唇,煩躁地扔了回去,轉而去拿那一小罐粘液,撥開蓋子,撩起袖子,直接傾倒在自己的右臂上,一大塊肉就被燒黑了。
“……不要,”聞到熟悉的焦味,沈念安拼命搖頭,哭着喊,“不要,暄暄……”
過了好一會,被燒焦的地方,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了幾片金鱗。眉頭皺也不皺的,硬生生拔下,攥在掌中,去喂沈念安。
他閉緊唇,流着淚,偏過頭抗拒。
“你吃,我也吃。”
知道他在自責,紀安先自己吃了一片,手臂上噬骨的疼就壓下去一點,再把金鱗喂到他嘴邊,“我們不是說過了,要一起回去的?”
“你媽媽一直在找你。”
“我也準備了你的房間,外面種滿了你愛的薰衣草。”
“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是,我不要你疼……”還是淚流不止。
“不疼了,”紀安擦着他的眼睫,“以前你給過我多少,現在該我還你了——我好想你能跟我回去。”
經過幾番勸說,緊閉的唇終于肯松動,接受了她的金鱗。紀安喂了他三片,剩最後一片時,他怎麽也不肯吃了。要她吃。
那罐粘液已經全部用完,只長出了五片。杯水車薪。要抑制他的失控,還需要更多,更多。
洪英說,這種粘液,是他們的血。
“等我。”
紀安摸着他的額頭,目光望向遠方,逐漸變冷。
“拿了你的,他得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