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你……挺髒的
第38章 第38章 那你……挺髒的
冰冷的話, 回蕩在寂靜的深海裏。
一個擺尾,默然無語地漂浮在水中;一個擡頭,神色莫測地坐在作戰機裏。兩人之間, 隔着一道視物的玻璃罩,隔着無盡的起起伏伏的海水。
他望她很久了。
從她轉過方向, 從她取出鱗片的時候。
她的模樣改變了,但眼神、舉止、氣息,這些由她本身的性格延展出的東西, 還原原本本保持着。他一看,就認出了。和他曾經一瞬的猜測一致, 她果然也戴着那種面具, 才會如此準确地體會到他的感受。
一直,用假的面容對他,用假的一切對他。
不過,沒什麽要緊。
他也從不信任她, 也虛假地同她周旋。
透過作戰機那面窄窄的玻璃罩,目光烙在她的臉上, 仔細地探究着。這場突然的爆破,沒有對她造成傷害。她還好好地, 駕駛着她的機器。
除了面容白了些,疲憊了些。
而對于他所坦白的話, 她沒有露出過于明顯的情緒。而是維持着拿鱗片的姿勢,眼睛很平靜地凝視着他,沒有任何波動, 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不是他料想中的反應。
但他也說不上究竟想看到什麽反應。
只知道繼續拿話去激她。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拿到你的金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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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更詳細的坦白。
紀安依舊垂着右手,在血落下的滴答聲中, 聽他重新描述兩人過去的種種經歷,還原出本來的面目。
“周列害我的那天,在實驗樓攻擊你的那些役獸,是我控制的,是我驅使的,我要你受傷。”
眼睛盯着他脖側那兩條刺目的銀線,思緒飄到了那時候,想起那些對近在咫尺的周列不管不顧,只專門盯着她攻擊的異變蜘蛛。怪不得,她覺得異常。
“你什麽都不知道,還跑來救我。”似乎也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景,回憶起被她保護着沖出包圍的時刻,他輕咬下唇,嘴角僵硬地扯出一個細小的弧度,下颌微擡,像在強迫自己笑,像要嘲笑她,“你犧牲自己,救了你的敵人。”
等待了片刻,看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任何因為被利用而生出的對他的厭惡、痛恨,或者是,失望,後悔,難過。
什麽情緒都好。
就是不想看她如此平靜。
好像他背叛與否,都沒什麽關系。
手背到身後,指甲按着自己的肉。嘴唇張了張,猶豫了會,才接着開口:
“我說要和你……睡,也只是為了脫你的衣服,拿你挂在脖子上的東西,根本不是喜歡你。”
怪不得,那天突然就自薦枕席。
怪不得,那天執着于要解她衣領。
視線投向他,涼涼地描摹他的面容,像借此回憶他那時候的模樣。
紀安忽笑:“你失敗了。”
終于有了不一樣的反應。
握着的手不自覺就松開,祁洄擡起頭望她一眼,然後挪下來,目光落在她左手捏着的香袋上,有些獲勝的得意,反駁她:“最後成功了。”
紀安松了肩膀,靠在椅背上,眼睛望了望艙頂,嘴唇輕動,像在數數,數完了,又笑,“失敗了三次?四次?你這策略,不太高明,犧牲挺大的。”
“那種事,不算什麽,”不服輸地望着她,要努力證明自己沒有損失,“就算你做再多次,我也不是你的誰,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說完,暗地裏蜷起手,卻感受到指間硌着的東西——她送給他的戒指,表明兩人是配偶關系的戒指。
忽然就伸過手,摸上自己的無名指,毫不猶豫地拔下套着的銀環,眼睛盯着她:“你們人類的規則跟我無關,我不是你選來繁衍的配偶!”
語畢,當着紀安的面,用力将戒指擲入海底。
紀安低眸,看着那枚小小的戒指,沉下,沉下,沉到望不見的地方。
然後,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靜靜的一會。
紀安忽問:“你知道洪昕有金鱗的?”
兩人的事忽然牽扯出旁人。祁洄還沒轉過彎來,又聽得她問:“所以,你答應跟洪昕結婚,也是為了拿他的金鱗了?”
不知道她想說什麽,她又自言自語續上了:“肯定是這個原因了。”
過了會,紀安眼睛望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是不是也得拿身體去換?”
問話一出,他就愣住了。不知是因為什麽,鼻腔突地發酸,唇開始不受控地打顫,他拿牙尖去咬,去壓,下颌固執地擡起,眉頭微揚,做出沒什麽所謂的樣子,不肯輸了陣:“是又怎麽樣?”
“沒怎麽樣。”紀安說。
然後低頭,揉了揉裝滿黑鱗的香袋,續道:“以你這種……随随便便的作風,以你對這東西的執着,做出這種事,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唇抖得更厲害,牙尖咬得更用力。
眼尾有些紅,但隔着無盡的水,隔着逐漸遠離的心,一絲一毫都送不到她的眼裏去。
“你和他沒有區別,”聲音壓着,努力去獲勝,“都是我利用的對象,我可以跟你,也可以跟別人——那種事,随便誰都可以。”
“是嗎?”紀安看着他,“那你……挺髒的。”
指甲猛地嵌入掌肉,壓出了血。眼睛直視她,帶着被冤枉,被懷疑的氣,帶着多次經驗累積起的自信,去堵她:“你喜歡得很。”
“是,”他十足的自信使紀安笑起,“畢竟你這麽漂亮。”
“以前不知道的時候,确實挺喜歡的。”
她說完了的話,還藏着未盡的意思。
祁洄唇張了張,卻找不到話去争辯了。好久好久,都沒人再開口,僵持着各占一邊。
看了他一眼,紀安終于轉開話題:“你口口聲聲說‘你們人類’,‘你們人類’的,怎麽,難道你不是人?”
“別把我跟你們混為一談!”他蔑斥,甩了下魚尾,拍出一串水花,語氣中帶着對自己所屬族群的驕傲,“我不是人類,這才是我原本的樣子!”
想起和他形貌相似的兩人:“尼亞和希羅,是你的同類了?”
“那兩條銀色的東西,”紀安用左手劃了下自己的脖頸,“也是你們天生的?”
“那些信息素,是你們散發的?”
“那些亂七八糟的怪物,是你們造成的?”
一連串的問題,都得到了他親口的确認。
紀安看向祁洄,從頭打量到尾。此刻再看,他的每一個構造,在他身上,都顯得十分和諧,十分自然,是天生而成的。
和他們這些遭了異變的怪物不同,和他們處處不協調的外形不同。
揉着香袋,紀安輕笑一聲,像在對曾經的自己發笑,笑自己看走了眼。
他,根本不是她的同類。
甚至,反而,是造成她畸變的源頭。
“既然你達成目的,得到了金鱗,也救出你的同類,逃出了追擊……”
紀安停頓了下,接着說,“那怎麽又跑回來了?難道是專程來找我?”
他擡眉:“來看你被利用後的樣子!”
“那看得如何?”紀安望着他,“我這個樣子,能讓你滿意了?”
他咬了下唇,正要說。
後方卻忽然傳來刷拉刷拉的聲音。紀安望去,是那群在搜捕的追擊隊,一架一架的作戰機,星星點點地出現在遠端,一點點靠近。他們追到這邊來了。
紀安握住了控制杆,一邊啓動作戰機,一邊望了祁洄最後一眼,“時間到了。”
語氣很平靜,聽來卻帶着跟他永別的意味。
祁洄蜷了蜷手,不禁朝她游去兩步,但同時,她作戰機的螺旋槳也轉動起來,卷出了水花,機器帶着她,朝他退遠了。
像任何一個尋常的分別,她駕駛着機器轉了彎,玻璃罩後的臉立即就見不着了。
心中一跳,祁洄甩尾追過去,卻被她螺旋槳卷動出的水浪撲了一身,仿佛在阻止他的靠近。
一聲呼嘯,她的作戰機就飛遠了。
匆忙地,沒有任何留戀地,離他遠去了。
原地駐足,目光沉默地追着她遠去。
直到她消失在無盡的大海中。
本來就會是這樣的結果。
真相揭開的時候,就是他們分開的時候。
早已預料過了的。
在愈來愈逼近的喧嚣聲中,祁洄最後望了眼她消失的方向,然後擺擺尾,也倏然離開了。
與她相反的方向。
……
夜,更深的深海。
那枚被丢棄的戒指,刻着“祁洄”二字的戒指,飄飄蕩蕩,慢悠悠沉着,沉着,沉往更深處的一片赤金色的珊瑚礁群。
在橫七豎八肆意生長的礁體中,夾着一個半人半魚的怪物——他的左眼尾下,長着一粒小小的黑痣。
他一條手臂萎縮,只剩一點肩膀,尾端則化出了薄薄的胸鳍;臉頰兩邊,各自割出了三道褶皺,一張一合的,在呼吸,是魚鰓。他遍身鱗片,珊瑚蟲在鱗片上落腳,歷經歲月,漸漸演變出一座龐大的珊瑚礁。他被夾在其中,成了珊瑚礁的一部分。
戒指繼續沉,繼續沉。
最後,挂在了,這人肩膀橫生出的胸鳍上。
許久未睜的眼,終于在此際張開。
僵硬的下颌嘎吱嘎吱一動,慢慢地,兩片唇顫了顫,用沙啞而深情的音調,呼喚着一個名字——
“暄,暄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