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闫世宣
第61章 闫世宣
高緒如抵達梅格泊爾德大道分局時,天氣忽然陰了。他聽到不知什麽地方傳來炮響,那是增雨火箭彈在高空爆炸時發出的聲音,氣象局在進行人工降雨,以減消霧霾污染。
下了車,他走向一棟兩層高的黃色組合式建築,分局駐地的風格樸實無華,缺少生命力。高緒如穿過僅開了半扇的玻璃門來到前廳,和一位警探擦身而過,徑直走到問詢處的玻璃窗前。窗戶緊閉,一個無聊的女子坐在拉窗後和報紙上的填字游戲奮戰,過了會兒才把注意力轉移到窗外的來訪者身上。
“我是高緒如,我約見了葛游霖探長。”
“哦。”她說,拿起了桌上的話筒,“我得先問問。”
接待員對着話筒低聲說話,伸出手指放在高緒如遞過去的身份證上,再挂斷了電話。她指示高緒如進門後先直行再右轉,然後按了一個開關,旁邊的門應聲開啓。高緒如走過政府機關裏常見的綠色長廊,過了兩道雙開門才走到一間小組辦公室,和葛游霖握手:“我需要你幫忙,我必須查看你們前天在托亞布達水電站拍攝的照片。”
“沒問題。”
葛游霖是個行動派,直來直往,會立刻做決定而不是問東問西,高緒如喜歡他這一點。兩人乘坐電梯前往修在地下的物證保管所,走進飄蕩着紙、灰塵和地磚三者混合的味道的房間。葛游霖在表格上簽了字,拿出一串鑰匙找到正确的那把,打開了門上的鎖。所有證據都按時間先後存放,葛游霖找到貼着“梁聞生綁架案”的箱子,打開後從裏面取出一袋大尺寸照片。
照片中的血腥景象讓高緒如不太舒服,他用舌尖頂着齒根忍住不适感,努力忘掉恐懼,把相片拿在手裏一張張翻看。他找到警員對着戴镯子那只手拍攝的不同角度的影像,捏着相片凝視了很久。那截白生生的手在充斥着猩紅色的畫面中顯得很突兀,它自然下垂着,露出五指。高緒如取來放大鏡細看其中一幅近距離照片,發現拇指上很幹淨,并沒有黑色的瘀斑。
“時間到了,先生們!”守在外面的值班員進來喊道,聲音在寂靜的房室裏顯得格外大,高緒如冷不防顫抖了一下手指,覺得自己的眼皮仿佛要燒起來。
幾分鐘後,高緒如走出分局大門,發現外面竟下起了毛毛細雨,地上的青磚變得黑油油的。他沒有帶傘,只好掩上衣襟,擡手遮在頭頂,冒着雨疾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車。他坐在駕駛座裏,沒有立刻發動汽車,就那樣盯着窗外夾道而立的闊葉梣木出神。頭暈的感覺又來了,高緒如揉了揉脖頸,把頭抵在靠枕上,讓過快的心跳平息下來。
他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外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但他千真萬确地聽到顏輯說梁聞生的指甲蓋上有黑斑。風窗上的雨滴越來越多,模糊了窗外的街景。他打開雨刮器,把車開出泊位,往次街駛去,在路口的停止線後面剎住,等紅燈結束。
斑馬線上走過一隊小學生,他們剛參觀完美術館出來,個個都興致勃勃、臉帶笑意。如夢似幻中,高緒如看到了梁聞生。梁聞生背着黃澄澄的書包,和朋友們嬉笑,興沖沖地蹦跳着從車前經過,開心得頭發都飛了起來。高緒如沉默着垂下眼皮,等他按捺不住再去看時,卻沒有找到梁聞生的身影。
眼前電車飛馳而過,等視野開朗後,高緒如看到有八個鬼魂站在紅綠燈下,正用僵死的眼睛凝眸注視着他。突然,站在最前面的那個死孩子張開了嘴,似要說話,當高緒如正想去辨認口型時,後車氣呼呼的鳴笛聲猛然把他拽回現實世界。信號燈下什麽也沒有,而綠燈已經亮起好一會兒了。高緒如連忙驅車開進路口,雨像霧一樣飄在克索羅上空。
梁旬易整理好文件離開議事廳,見高緒如抄着衣兜站在外面的廊道裏,肩上被雨打濕了一片。他先和秘書交代了幾句,然後拍了拍高緒如衣服上的水珠:“你去哪了,怎麽不帶傘?”
“出門時還沒下雨。”高緒如把辦公室的門關上,脫掉外套挂了起來,“我到警局去找了當天他們給梁聞生屍體拍的照片,發現了一個小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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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細節?”
“梁聞生的手指頭被車門夾過,瘀傷愈合得很慢,指甲蓋下面一直有塊瘀斑。但是警方在現場拍攝的圖像裏,他手上并沒有傷痕。這是個一直被我們忽略的細節,時間過去太久,我們都忘了他手指受過傷這回事。那天我們沒在屍體旁待多久,消極的情緒影響了我們的判斷力,所以沒察覺到這個漏洞。多虧看管他的人提到了這一點。”
“這是什麽道理?”梁旬易如聽天方夜譚,“他們幹嘛假裝他死了?”
“這是個圈套,太明顯了。孩子對他們不算什麽,他們殺了另一個不那麽值錢的金發男孩,把他弄得像是梁聞生,再故意放出定位引我們過去看屍體,讓所有人都以為事情終結,從而放棄尋找。只要梁聞生還活着,他們就能繼續從他身上賺錢,比如轉賣給別家,又能趁機大撈特撈。綁匪的計劃很完美,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唯獨疏忽了這塊小小的黑斑。”
梁旬易蹙緊眉,把輪椅滑向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壯闊的原野,河流在某處轉了個彎,折向東南。他看着大河兩岸的樹,說:“但DNA比對是吻合的,醫生給出核驗報告的時候你也在場。”
高緒如站在他身邊,俯瞰微雨中煙霧騰騰的河面:“有人曾說:在這塊土地上,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
*
隔離門上方的紅燈變成了綠燈,醫生從充滿消毒劑氣味的實驗室裏走了出來。他踏進鋪着黃色地磚的準備間裏,脫掉無菌服和一次性圍裙,經過一條寂靜的瓷磚廊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房門敞開着,一眼就能看清室內的陳設。醫生把白褂脫下來挂在立式衣架上,穿好夾克外套,走到窗前去拉上百葉簾,看到窗外夜色深重,玻璃上蒙着一層水霧。
還沒等他拉好簾子,辦公室的門迅速關上了,他從窗戶的反光裏看到有個人影從門後閃現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勒住了他的脖子。醫生驚恐地瞪大了眼,想高聲呼救而不得,急得拼命掙紮。高緒如沒讓他吃太多苦,直接掏出電擊器将其弄暈,及時托住他癱軟的身體,免得掉在地上發出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醫生在渾渾噩噩中覺得有只手在忽左忽右地拍自己的臉頰,有個聲音對他說:“醒醒,醫生,集中精神。”
醫生喘着粗氣醒轉過來,電擊留下的痛感從後脖頸蔓延到背部,疼得他直不起身。他只穿單衣單褲,被綁在椅子上,雙手由麻繩拴住拉向兩邊。高緒如挽着衣袖站在他面前,擡手把他的臉推向一邊,幫助他恢複神智。醫生困惑地擡起頭,高緒如對他打了個招呼,問:“集中精神了嗎?怎麽稱呼?”
“闫世宣。”
高緒如點點頭,把手套理好,側過身向他介紹正滑着輪椅行至燈下的梁旬易:“我們前天剛見過面,就在綜合醫療中心十七樓的基因鑒定實驗室裏。想必你認識梁先生對不對?”
看清梁旬易的臉龐後,闫世宣頓時臉色煞白,心虛和駭怕使他的眼珠不斷在兩人間轉來轉去,連聲音都發顫了:“這是怎麽回事?我做錯了什麽?”
“你好像很緊張。”高緒如俯下身直視他的雙眼,動作平和地幫他擦去臉上的汗,“別擔心,我們只是有些問題要問你。如果你誠實,那對誰都好;如果你不說實話,小心你的項上人頭。”
闫世宣搖搖頭,下意識地把身體往後退,但他屁股底下的椅面是向下傾斜的,于是他不得不吃力地用雙腳支撐身體。梁旬易坐在輪椅上,把手杖拄在身前,一言不發地用左眼盯住醫生。
高緒如提着棒球棍,拿出一張照片舉到闫世宣面前,說:“這是梁聞生,梁旬易的兒子,他上周被綁架了,綁匪殺害了他。看着他的眼睛告訴我,梁先生的DNA真的與前天那位死去的男孩吻合嗎?”
“當然,難道你們不看核驗報告嗎?”闫世宣發了會兒愣,而後反唇相譏,“儀器檢測出來就是匹配的,我何必要騙你。”
棒球棍呼呼作響地往闫世宣腹部橫劈,堅硬的木棒結結實實地打在肚皮上,疼得對方大叫一聲,像只熟蝦般蜷縮起來。等他稍緩和了,一直默不言語的梁旬易出聲問:“我兒子在哪?”
被痛打的滋味并不好受,闫世宣低垂着頭顱呼哧喘氣,好像肺裏堵了塊石頭。他渾身打戰,痛苦地擰着身體,咬緊牙槽吐出幾個字:“他已經死了。”
高緒如掄起木棒又要下手,梁旬易阻止了他,笑着取走他手裏的球棍丢擲一旁:“在這裏,棍棒解決不了問題。”
言罷,他讓高緒如将自己往前推了一段距離,和和氣氣地對闫世宣說:“抱歉,我的保镖有時候出手太重了。高先生就是我的左右手,他能幫我做任何事,比如殺人。我走到今天,有一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就是:絕不對撒謊欺騙自己的人手軟。因為如果你放過了騙子,就說明你好欺負。你要是不肯道出實情,我會讓保镖通宵審問你,讓你後悔一開始沒說真話。”
闫世宣吊着雙臂,看高緒如從旁邊的工具箱裏摸出了兩把五寸長的管卡鐵釘。釘子在燈下閃着寒光,闫世宣霎時駭得面如土色,身體像篩糠般抖了起來,哀求道:“我真的沒有......我知道兒子死了你很難過,梁先生,我真的為此感到遺憾,聖母一定會保佑你們父子的。”
“我給你十秒鐘,趕緊說出是誰收買了你這個滿嘴謊話的人渣,不然高緒如就會用鐵釘紮穿你的琵琶骨。說出收買你的人,然後我就送你回家,就這麽簡單,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梁旬易開始數數,高緒如兩手各握一把長釘,走到闫世宣背後,将釘頭對準他的肩胛。闫世宣吓得眼淚直流,在椅子上不停動彈,弄得繩索前後亂晃,癫狂地跺着腳咆哮道:“求你了,我真的沒有造假!你兒子已經死了,梁旬易!那就是他的屍體!”
他的嘶吼并沒有讓梁旬易停下倒數,時間越來越少,高緒如慢慢把釘頭頂入闫世宣肩頭的皮肉裏。可怕的刺痛讓闫世宣崩潰得越來越厲害,無以名狀的驚恐讓他如瀕死之人般瞪圓了眼,拼命想掙脫束縛,一邊涕淚交加地發洩恐懼,終于在梁旬易數到最後一秒時閉緊雙眼大喊:“是尹惠祯,該死的尹惠祯!都是他的主意!這個畜生控制了我的家人,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嵌進肉裏的鐵釘立即挪開了。梁旬易聽到他的答複後大受震撼,微張着嘴迷茫四顧:“什麽,什麽尹惠祯?你是說尹惠祯?”
“我句句都是真話。”闫世宣驚魂未定地哭訴道,“他直接找到我家裏,就坐在那兒,把20萬鈔票擺在桌上,說:‘你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妻女免受傷害。’。對不起,梁先生,我實在太害怕了,家人就是我的一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把所有的都說了,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我受不了了。”
半小時後,高緒如把車停在比木克大街的天橋下,這裏離醫生的家僅隔了一條街。闫世宣下了車,穿過天橋步行回家,高緒如一直等到看不見他的影子了才重新上路,開回萊恩山。梁旬易坐在副駕駛,放在膝上的電腦亮着屏幕,但他卻沒心思去看,他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恢複過來。未幾,郵箱彈出一條新郵件提醒,梁旬易點開了它。
“銀行的人把那張提款卡的信息找出來了,”梁旬易浏覽着郵件裏的圖文內容,慢慢往下滾動,“他們通過那密碼找到了地址,确定這就是彙款人。”
“是誰?家住何處?”
梁旬易沒有馬上回答。高緒如扭頭看向他,卻見他一直凝視着郵件裏的某行字。車子駛上了整潔如洗的山路,路旁的楸樹交柯接葉,燈火相映。梁旬易擡高手指離開鍵盤,撩起眼皮望着窗外朦胧的霧紗說:“彙款人是虞恭裕。”
高緒如驚詫萬分,猛地在彎道處踩住剎車,小心地和來車錯開。但還沒來得及細想,別在耳朵上的耳機裏就傳來異響,他忙把另一副耳機遞給梁旬易:“我在那醫生衣服裏裝了竊聽器,現在他在給尹惠祯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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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區。
劇院散場了,尹惠祯和粟廉宵并肩從巍峨的青銅大門內走出來,不緊不慢地談笑着步下波浪形的階梯。尹惠祯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有些不悅地壓着唇線挑了下眉毛,然後按了接聽:“醫生?”
“梁旬易和他的保镖把我抓去盤問,暴打我一頓,逼我說出了你的名字。”
“什麽?”尹惠祯走下臺階,“你的聲音怎麽了,大聲點。”
對面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尹惠祯聽完後點了點頭,側身坐進車裏:“我知道了,很不幸。沒什麽,你的家人不會有事的,我很喜歡你的誠實。交給我處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車從劇院門口開走,尹惠祯挂掉電話扔在一邊,看着坐在身邊的粟廉宵說:“你的計劃出問題了。梁旬易抓住了做DNA鑒定的醫生,而那個沒骨氣的窩囊醫生竟然說出了我的名字。你派去的手下既沒有收拾梁旬易,也沒有幹掉那個煩人的保镖,還把我扯進了漩渦裏。我想我們陷入了某個困境。”
粟廉宵說:“昨天克索羅有三個人死了,而這三個人恰好都參與了綁架案。警方的內線提供給我們的資料顯示,命案發生前,那個叫高緒如的家夥都在現場出現過。我的人正在查他的背景,不過我并不擔心這個保镖,雖然他有點身手,但此人各個方面看起來都普通至極。他只是梁旬易請來看家護院的,和那男孩非親非故,而且我得到消息,梁旬易已經辭退他了。”
“如果你不能辨認披着羊皮的狼,那我懷疑你是否有能力與我合作。”尹惠祯擺弄着表帶,“假如你處理不好這個禍患,就等同于放棄了和大公的這筆交易,別忘了你有30%的分成。”
“好吧,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對此我表示欣賞。你得知道,不讓我的名字牽扯進來,對我來說,比那個男孩,還有這樁買賣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