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晨昏莫辨
第62章 晨昏莫辨
桌上放着卯吾的電腦,在等待加載完成的間隙裏,莊懷祿把椅子一轉,喝玻璃杯裏的冰茶,杯沿還裝飾着檸檬片。從赫爾巴酒店的客房窗戶能看見柯布河上緩行的輪船,市政府主持的濱水綠道項目前不久剛剛落成,點點繁星似的燈光把河岸裝點得像過節了一樣。國慶日還沒到,但氛圍已愈來愈濃。
手機響了,莊懷祿接起電話,聽見高緒如說:“我想知道中央政務院的大臣尹惠祯想從梁聞生身上得到什麽。”
莊懷祿直起背,把杯子放回桌上:“你是說尹惠祯?”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樣,尹惠祯。”高緒如歪過頭用肩膀夾住手機,一邊幫梁旬易從櫃子裏取出衣物,“梁聞生還活着,屍體是另一個男孩的。尹惠祯收買了驗屍的醫生,讓他給出假報告,好誤導我們以為梁聞生死了。這裏面一定有其他陰謀,我想知道他把梁聞生弄到哪裏去了,到底是誰在操縱這件事。”
“事情越捅越大啊,這怎麽又跟政務院扯上關系了?尹惠祯的官方職稱是外交使團安防事務長,但他的真實工作是國防部的助理大臣,也就是三把手,你惹不起的。”
“我沒打算惹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身為國防部三號人物的他怎麽會摻和進這起綁架案,我百思不得其解。”
莊懷祿撓了撓發鬓:“這麽說吧,我還是想勸你趁沒出大事前趕緊收手。”
高緒如把手機換到另一邊,扶着壁櫃問:“你現在在忙什麽?”
“研究你要我幫忙查的那個網站。”莊懷祿摸着鼠标,看屏幕上跳出一個又一個定位點,“梁聞生的照片流向了世界各地,最後一次是在塔什維羅納。看上去不太妙,我有不好的預感。”
“如果你真想讓我收手,你就不會幫我幹這事了。”
莊懷祿一時語塞,在心中大呼上當。高緒如笑了一下,提醒他:“那醫生剛才給尹惠祯通風報信,說他的名字已經暴露了。接下來尹惠祯将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千萬要當心。”
“你是不是還和梁旬易待在一起?我要你離開他銷聲匿跡地躲一陣,結果你才走了一天不到就跑回去了。”莊懷祿數落道,“你已經不是他的保镖了,要表忠心也不該選在這種時候。”
高緒如摸了摸嘴唇,用拇指蹭着眉心,過了會兒後才說:“等這事結束,我就把一切告訴你,希望到時候你不會再有疑惑。”
郦鄞把梁旬易推進衣帽間,高緒如挂斷電話,回頭看着他。梁旬易見他的表情有些奇怪,關切地牽了牽他的手,說:“空管部門允許我的飛機兩小時後起飛。你怎麽了?”
“沒什麽。”高緒如受驚似的撇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勾緊了梁旬易的手指。他們簡單收拾好衣物,門房随即提走行李放入車輛後備箱。霏霏細雨裏,忽然打檐廊後面飛出一只鹡鸰。陀螺尾朝門廳,蹲在最高的一級臺階上,因雨絲飄落到了自己身上而感到欣喜。覆蓋着闊葉幼齡林的小山岡變得白茫茫的,空氣裏的灰塵味消失了,爽潤的樹葉氣息充盈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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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恩西市猶如一塊金線織成的壁毯,晾在漠漠月色下,月光把沒有點燈的陽臺照得很亮。時針在牆上的挂鐘裏神秘地走動,子夜正悄悄臨近。浴缸裏的水放滿了,虞恭裕往電唱機上放了一張唱片,選了循環模式。他在柔和的流行音樂聲中脫掉綢衫,坐入寬敞的瓷缸,讓水漫過肩頭。熱氣把他的臉蒸得發紅,他心情愉快地閉上眼,享受身體慢慢放松下來的感覺。
虞恭裕聽見上空某處傳來轟鳴,他知道那是警方在巡夜,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直升機的聲音就會準時響起。門口過道旁的電話響了,但直升機和黑膠唱片的聲音淹沒了它,虞恭裕沒有聽見。振過六聲鈴後,電話被答錄機接起,對方留言說:“你在家嗎?我想見見你。如果你不回電話,我就去找你了。”
飛機螺旋槳低沉的噪音漸漸遠離,和唱片裏的音樂一樣富有節律,虞恭裕心不在焉地想着警方的慣例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不早一小時?為什麽不晚一小時?他睜開眼,瞧見牆面上的鏡子完全被濕霧擋住,之後又阖上了眼皮,漸漸有了困意。他時常在泡澡時睡着。
入口的房門被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立在過道旁的灰熊标本托着銀盤,亮晶晶的玻璃眼珠憨厚地盯着客人。電話機閃爍着綠色指示燈,表明有一則留言正等待聽取。
他關上門,瞟了眼條桌上的電話機,又看了看垂在牆邊的藍色挂毯,緩步踱進屋內,聽見輕曼的歌聲從浴室裏飄出來。沙發旁亮着落地燈,電視的音量調到了最低,正在播放一檔宗教節目。桌上的電腦處于運行狀态,他走向它。
床頭櫃抽屜裏的轉輪手槍被人拿走了,窄細的長刀挂在巨幅的壁毯上,有只手将它取了下來。虞恭裕在昏沉中聽見外面有腳步聲,立即醒來揉了揉眼,抹去臉上的水霧,望向幾步外的磨砂隔門,問:“任之,是你來了嗎?”
門上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虞恭裕皺皺眉,稍稍坐直了身體。門被移開後,來者走入水汽彌漫的浴室,在虞恭裕恐慌的眼神中抽刀出鞘。室內霎時寒芒劇閃,鮮血潑在了潔白的陶瓷上。虞恭裕沒有立刻喪命,幾番想爬出濕滑的浴缸,但又被人按着跌入水中。他看到一把轉輪手槍舉到眼前,緊接着一顆子彈毫不猶豫地擊穿了他的腦袋。
缸中的熱水蕩着波浪,濃血從虞恭裕胸前擴散開去,他徒勞地掙紮着,最後歪倒在池壁上,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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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将梁旬易送去了機場,把車停在航站樓的玻璃牆外。高緒如推着梁旬易走向停在泊位裏的一架達索獵鷹,飛機的舷梯已經降至地面,等候在旁的乘務員落落大方地向他們問好。兩人登機後,高緒如把梁旬易抱到舒适的座椅上,乘務員為他們送來了香槟。阿爾貝目送飛機滑入跑道,一直看着它斜升起飛,等航照燈徹底消失在雲層裏之後才驅車返家。
飛機快要降落時,梁旬易醒了過來。他把窗前的遮光板拉上去些,竟發現雪白的機翼上顫抖着一抹胭脂般的霞暈。幽曠的天障是暗藍色的,從東方漫來淡淡的白光,纖細的曙雲形成一道勻調的淡紫色煙柱,緩緩地升向清澈的穹窿,仿佛一直通往太空。他喜不自禁地欣賞着日出前最初的景色,想叫醒高緒如共賞奇觀,回頭時卻見對方正含笑着凝睇自己。
“你怎麽醒了,我剛想叫你。”梁旬易把手伸出去拉住高緒如的手腕,“外面好像要日出了,我想和你一起看。”
高緒如仍舊笑着,拿開蓋在身上的毛毯,側過身挨近他一點:“我聽見你在拉遮光板,所以就醒了。”
随着飛機改變方向,窗外透進來的氤氲的薄光逐漸映亮了梁旬易整張臉龐。他摸了摸耳朵,眯着眼遙望因雲海滾滾而富有彈性的天際線,又扭過頭來笑問道:“那為什麽一直悶聲不響?”
“因為剛才外面的霞光照到了你臉上,很好看。”高緒如說,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坦率而溫情地注視着梁旬易。
博恩西的日出比克索羅要早,天氣更熱,白晝也更長。從機場出來,高緒如在附近的租車行裏租得一部車,開着它駛入清早時分行人稀少的大街。車頂蓬敞開了,梁旬易聞到街心公園正散發出新鮮的幽香,噴灌車揚起水霧澆灑花壇,送來縷縷清涼。這塊坐落于維加裏南方的土地被夏末熾熱的驕陽烘烤得醺醺然,大街小巷上空都飄蕩着黃檀花和波羅蜜的甜美氣味。
車子穿過平坦的農田和打谷場,明淨的空野中清晰地聳立着銀蒙蒙的棕榈樹,窮無盡頭的林蔭道把他們送入喧鬧的斯蘭州。院落圍牆內的鮮花開得如火如荼,熱得灼人的小徑上,色彩缤紛的蝴蝶在華蓋如傘的洋槐下飛舞。重游故地,梁旬易只覺有種怪樣的情愫在胸中湧動,他的少年煩惱、青蔥時代都被恒久地留在了這片樂土上,迎風觀日,竟晨昏莫辨,恍然若失。
“這一片就是我們小時候居住的街區,”高緒如放慢車速,從警察段的大樓前經過,“現在都徹底變樣了。”
梁旬易仰望着兩旁形态各異的樓房,這裏給他的感覺既陌生又熟悉,一想到自己的前30年都于此地密不可分,他就覺得不可思議。車輪輕盈地滾過塵土飛揚的運河碼頭,跨過一道用青銅雄獅裝飾的石橋,駛抵居民樓下。高緒如擡頭看了看樓頂,把輪椅推進陰涼的磚地前廳,乘坐電梯上到最頂層。
高緒如打開閣樓的門,抱着梁旬易走進屋內,讓他在沙發上坐穩,再去樓梯下搬來輪椅。梁旬易打量着這方居室,房間的天花板不高,用淡色的木板裝飾,開了一口天窗,陽光像雨瀑一樣流瀉到整潔的地板上;牆壁粉刷得很幹淨,所有的陳設都是老式的,但美觀、結實、耐用。這樣的房間蘊藏着一種長久而祥和的生活,會喚起人的微笑。
放下行李後,高緒如扶着腰環顧周圍,說:“這是我去克索羅之前住的地方,莊懷祿幫我留着的,今天我們先在這兒過宿。這住處比不上你在克索羅的家,但還算能将就一下。”
“沒什麽。”梁旬易笑道,他懷着顯而易見的喜悅四處張望,“我喜歡這裏的風格,尤其是那個天窗,等回去後我也找人來在三樓的屋頂上開個窗,這樣就能在冬天躺着看雪了。”
屋裏有點悶,樹芯的味道很重,高緒如便去拉開簾子推窗透氣,再簡單做了除塵。他把從餐廳買來的煎蛋餅和吐司放進微波爐加熱,去廚房剝出包在油紙裏的粢米糕,放進鍋中煎熟,盛在盤裏端給梁旬易。兩人就着新煮的咖啡吃了一餐飯,摻雜着茉莉花的煎糕香甜喜人,令梁旬易贊不絕口。
早上八點不到,高緒如就站在了虞恭裕家空蕩蕩的客廳裏。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射在松木地板上,天色已經很亮了,但臺燈和電視卻沒關,低低的音樂聲像個幽靈般在各個房間游蕩。
循聲找去,高緒如把食指搭上扳機,輕輕推開了那扇通往浴室的磨砂門,牆上的鮮血赫然映入眼簾。渾身赤裸的律師斜靠着浴缸,一條手臂伸出缸外,無力地垂到地面,姿勢就像《馬拉之死》的主角。他額頭上有個彈孔,胸口被利器捅開,一柄長刀半泡在滿池血水中。放在置物架上的唱片機還在不停循環同一支曲子,地面上灑滿了帶血的水跡。
“看來有人捷足先登了。”高緒如對梁旬易說,一邊走回客廳,“可能是被滅口的。”
“你覺得是被誰截胡了?尹惠祯嗎?”
高緒如不确定地搖搖頭,站在地毯上審視虞恭裕生前裝潢簡約的居所,擺在客廳中央的一把活動躺椅成了整間屋子的重心。除了衛浴和廚房外,所有空間都是半開放的,裝着一色的白紗簾。
電視機裏正在放晨間天氣預報,高緒如無心地聽了會兒,忽然如醍醐灌頂般悟透了某件事,立即取出電腦查閱博恩西市上周的天氣,發現周二當天市裏恰好下過雷雨。
“雷聲,”他說,“塔塔和我們談判時,背景裏有打雷的聲音。看來當時和我們講電話的人是虞恭裕,他離克索羅十萬八千裏,所以只能用聯機的方式讓我們聽梁聞生的聲音。”
梁旬易茅塞頓開:“難怪那天他的飛機晚點,原來是遇上了這‘鬼天氣’。”
高緒如走到虞恭裕的辦公區域,見桌上放着電腦、雜志、平裝版暢銷小說,椅子旁有臺碎紙機,壁櫃裏擺放着屋主人和律政大拿們的合照。卧室的門開着,高緒如在房中觀覽一圈,拉開床頭櫃,看到裏面有拆封過的避孕套盒子,但家中看不出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跡。
“家門沒被破壞過,屋裏非常整潔,沒有打鬥的痕跡,虞恭裕就是在洗澡時被人殺死的。來者一定知道他家的密碼,或者持有鑰匙,而且虞恭裕知道他經常來,所以沒有一點防備。”高緒如說,挨個拉開書桌的抽屜,信手翻找了幾下,裏邊除了一些文件外,沒有其他有價值的東西。他提着槍左右掃視一番,抽出碎紙機的廢料簍,看到裏面有少量碎紙條,目測僅一張紙的量。
他把碎紙條倒在桌面上理了理,從支離破碎的數字和粗體标識中判斷出這可能正是自己所尋之物。他叫來梁旬易,兩人将一條條碎紙挑揀出來拼在木墊板上,慢慢複原出了一張來自海外銀行的月結賬單。上面有詳細的收支記錄,梁旬易在其中一行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他的心立時如堕冰窖,越看越覺毛骨悚然,紙上的數字如同一把鐵鈎,遽然刺穿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