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鬧劇
第60章 鬧劇
高緒如在涼飕飕的露臺上站了會兒,将身體探出欄杆俯瞰腳下濕霧濛濛的水面,松枝牽挂其旁,葉繁如山,把池水映得尤其之黑。此時山高月小,岩石上流過的泉水不斷撞出銀花,發出潺潺輕鳴。賴仲舒穿過卧室走到高緒如身邊,把四處散落的椅凳歸位,往匪徒潛逃的方向望了幾眼,遺憾地說:“讓他給跑了。該死,要是槍裏多一顆子彈就好了。梁旬易在哪?”
“我察覺到異常,以防萬一就先把他送去了地下室,應該并無大礙。”高緒如擡手摸了摸破口的額角,把血擦去,“樓下有人傷亡嗎?”
“還沒細看,我聽到槍聲後趕過來了。”賴仲舒把空槍收進皮套,“外面花園巡邏的保镖都被他們一個不剩地弄倒了,這些家夥對我們的安保了如指掌。”
高緒如思忖着,一仰頭就看到巨大的暗綠色的天幕正中有顆孤獨的亮星在閃爍。他在松樹下伫立片刻,轉身離開欄杆走回卧室,一邊吩咐道:“帶幾個傭工去把人找到,看看有沒有死者,先給傷員清理一下傷口,注意止血。另外,派個人去查一下監控。”
賴仲舒領命離去,走到門口時忽然扭頭看了會兒高緒如,朝他點了點頭:“幸虧你今晚回來了一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說完他就消失在門邊,高緒如草草清理了一下臉上的血,到地下室裏去找到梁旬易,把他帶到亮起了燈的大廳。郦鄞從過道裏走出來,戰戰兢兢地環顧廳堂,她因太過驚吓而面如死灰。
梁旬易見高緒如身上有傷,擔憂道:“你要不要緊?”
“沒事,只是肩膀脫臼而已,正回來就好了。”高緒如從賴仲舒手裏接過先前被搜走的槍,“有人潛入家中行刺,是精心計劃過的團夥作案,可能和綁架梁聞生的是同一幫人。從他們潛入和跑路的利索程度來看,估計已經蹲點好幾天了。他們的目标是你,梁旬易,這些可惡的臭蟲殺了梁聞生還不夠,還想要你的命。”
過了将近五分鐘,警車如一道藍色的閃電開至前門,救護車緊跟其後。醫官來給高緒如簡單處理了傷口,再幫他正回了骨頭。警員在花園的樹叢裏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臨時保镖們,點齊人數後發現僅有一人死亡,其餘皆為輕傷。高緒如調出監控回看數次,然後閉上眼捏了幾下鼻梁醒神:“監控被動過手腳,那段時間的錄像被替換了,這就是他們的瞞天過海之計。”
執法官盤問了所有目擊者,将案發過程如實記錄在案,最後和梁旬易握手:“對于那壞蛋,我們會派出人手沿山谷追蹤他的去向,若有消息随時通知你。”
警方花了一個時辰查探現場,事後便驅車離開宅院。衆人簡單打掃了一下別墅,清理幹淨垃圾。梁旬易的卧室損失慘重,滿地狼藉,不得已之下二人只好到花廳旁的客房暫住一晚。靜夜裏傳來奇特的鳥鳴,這是梁旬易第一次在萊恩山上聽到這樣的聲音。高緒如脫掉上衣,梁旬易把冰涼的毛巾敷在他肋下被重擊過地方,問:“他們還會再來嗎?”
高緒如低頭看着他的手,搖搖頭:“我覺得短期內不會。他們這次出師不利,帶頭的那個身負重傷,但凡他頭腦中稍微有點智慧,就知道不該再來自讨苦吃。”
“雖然他們不會再出現,但也許還會有別的殺手來。”梁旬易說,“不知何時起,我好像成為了衆矢之的。我總是害得你受傷,像個厄運纏身的不祥之物,就......不知所措。”
“這不是你害的,沒有這回事。我說過我會為你而死,這不是空話。我這麽做不圖什麽,就是為了我們兩個能活得久一點,在世上攜手共度的日子能長一點。”
他理了理梁旬易亂掉的頭發,把手放在他耳側,探身過去親吻了他的額頭。夜間的鳥還在甜美地叫,梁旬易用帶點涼意的手撫摸高緒如身上的傷疤,就像在打理這數十年中起起落落的生活。高緒如身上的新傷和陳傷是一道疊一道的,就像新枝長在老枝上,新雪落在舊雪上,而落在他生命裏的雪究竟有多少,梁旬易無法全部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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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巾敷了會兒就變溫了,梁旬易拿開巾帕,往手心裏倒了點活血化瘀的藥油抹在腫脹發紅的部位。敷完了藥,兩人靠在床頭,高緒如把筆記本攤在被子上,憑記憶在紙上畫了一只黑蠍子。
畫完,他合攏筆記本,把紙筆放到床頭櫃上。梁旬易一言不發地靠在他胸前,情緒有些低沉。高緒如撥弄着他的發絲,問:“你還好嗎?”
“我睡不着。”梁旬易說,“有人潛入家中行刺,這事光想想就很可怕了。”
高緒如摟住他,面對着牆上的灑金壁紙呼出一口氣:“人人心中都會有恐懼,因為蝙蝠就是從聖母的心髒裏飛出去的①。我也有害怕的東西,我只能努力讓自己不怕它。”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我聽莊懷祿說過。”
“我是害怕失去你。”高緒如低頭吻他,“因為我只有你了。”
天亮後沒多久,高緒如的手機突然來電。他看了眼屏幕,按下接通鍵,聽見金穗寅在電話裏說:“我們逮到她了。”
這消息讓高緒如驚訝地撐起了身子:“什麽?你們抓到誰了?”
“給你老板寄恐吓信的人,我們把她緝拿歸案了。”金穗寅站在審訊室的玻璃窗前打電話,“費了我不少勁才捉住的,現在我的手下正在問她口供。”
梁旬易被高緒如的說話聲吵醒,睡眼惺忪地伸出一條手臂鈎在他身上。高緒如連忙換了只耳朵聽手機,回身抱住梁旬易:“說不通啊,什麽時候抓到的?”
“昨天夜裏。”
“是個什麽人?”
金穗寅看着玻璃另一頭說:“是個女人,她丈夫是白虹公司的雇員,就是太橋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她本人在電廠做維修工作,會使用工業膠水,和粘貼恐吓信的膠水對的上,所有證據表明百分之百就是她。丈夫的死給她的打擊很大,以至于她的精神狀态令人擔憂。總之,她恨透了梁旬易,如果你要過來看她,還是不要捎上梁先生為好。”
高緒如看了眼挨在懷裏閉目養神的梁旬易,他的神色那麽安詳,在朦胧的早晨散發出蜜一般的香味。高緒如越發覺得自己是真心誠意愛着他的,滿懷柔情地貼住他的臉,一邊回答金穗寅的話:“好吧,給我準備一張訪客證。”
電話挂斷了,高緒如把手機放回枕邊。梁旬易這才睜開了眼皮,摸着他的背肌問:“出了什麽事?”
“找到寄恐吓信的始作俑者了,我等會兒去警察段看看。”高緒如憐惜地抱緊他,不知為何,他總感覺今天對他的愛比昨日更多了。
一大早,家裏就陷入了雞犬不寧中。圍着圍裙的傭工在鋪設地毯的大樓梯上忙上忙下,把清掃出來的碎渣運出別墅,取走床罩,拆下被打出了槍眼的絲絨帳子抱去清洗。高緒如看到卧室裏那盞吊燈殘存的骨架埋在一堆瓷器碎片中,被一股腦扔進垃圾車鬥。用完早餐,莊懷祿就開着克萊斯勒登門造訪了,高緒如披上外套,辭別梁旬易,坐上車直奔警局。
金穗寅煮了一壺咖啡,把高緒如帶去羁押人犯的拘留所。有個瘦削的短發女人被铐在單間裏的凳子上坐着,按照維國法律,女犯和男犯不得共處一室。她呆坐在屋子裏,臉頰因精神不濟而凹陷,因此更凸顯了她鼻梁兩側的雀斑。高緒如站在玻璃外看了女人一會兒,問:“能扣留她多久?”
“她只是寫一些恐吓信,沒有謀財害命,所以只能關她48小時。”警督回道,“我聽說淩晨的時候梁旬易家裏進了刺客,那必是職業殺手,可以肯定不是此人。”
消息傳播的速度果然比風還快,高緒如想道,從衣兜裏摸出一張紙:“我私下裏想請你幫個忙。”
“在所不辭。”
高緒如把紙頭攤開:“幫我查一下罪犯前科,找找是否有人入獄時右手虎口紋着這個蠍子圖案,而且是十一區人,曾是阿斯嘉瑟的成員。這是我私底下拜托你的,所以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聽到阿斯嘉瑟的名字後,金穗寅立刻集中注意力,屏住了氣息,這時高緒如就知道自己找對了人。警督專注地看着那只蠍子,用手指彈了彈紙片,說:“這有點麻煩,但我會盡力的。”
他倆離開拘留所,經由偵查處左側的拱頂回廊走到大廳,高緒如看到有個頂着辮子頭的少年犯邊哭邊和文員做筆錄。在門廳裏交還訪客證,高緒如走出了警局,看到莊懷祿直接把車停在警察段大樓外的路邊,閑散地搭着手倚在車門旁,眼睛則在墨鏡後面觀瞻伫立在中心花壇裏的大理石雕像。高緒如坐上車,把導航儀打開:“去韋忒洛夫采石場。”
“幹嘛去那兒?”莊懷祿問,把車子開進主路,往最近的一個高速入口奔去。
“那地方是贖金交易的地點,錢就是在采石場裏被搶走的。”高緒如戴好薄手套,“我回現場去看看,也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這案子會有警察跟進,你這樣做會給他們造成阻礙。”
“反綁票組早把這案子結了,他們就走了個過場,根本沒人追查下去,我不知道那些警察究竟在回避什麽。整件事從頭到尾都非常令人費解,我有直覺,這絕對不是普通的綁架案。”
高速公路下擠滿了一堆想進市區的車,但它們都動彈不得。克萊斯勒在收費站稍等了一會兒,然後暢行無阻地朝出城方向駛去。高緒如眺望窗外全景,東邊,沿着寶吾摩山的輪廓能一直看到電影城。車窗好像又為外面的塵土蒙上了一層薄紗,太陽折射出來的一圈圈光暈灑在山腳下的墓園裏,橡樹的枝叢閃閃發亮。
不知在高速路上奔馳了多久,高緒如沒去看時間。最終他們從一處匝道駛離,這就是那天晚上塔塔讓他們下高架的地方。再往前直行了10英裏,但見曠野上光禿禿的山梁裸露着嶙峋的骨架,他們就像一顆石子,忽然間被抛到了這荒涼之地。韋忒洛夫采石場的标牌的出現在視野裏,莊懷祿放慢車速,從采石場入口轉進去,在高緒如指引下開到了一處平坦的空地上。
巨大的工程車還停在那裏,只要沒人來盤下這塊地重新開發,它就得一直在那生鏽。高緒如一邊留意腳下,一邊朝采礦車走去,他耳畔似乎又響起了雨點般的槍聲。由于此地人跡罕至,克索羅近日也沒有下雨,現場的痕跡還保存完好。悍馬車爆炸後的殘骸散落得到處都是,在地上留下一團放射狀的漆黑灼痕。
高緒如立住腳,四處環視,回想當夜的情形,猶如置身槍林彈雨之中。地上落着不少彈殼,高緒如撿了幾顆,然後找到了數枚彈頭。他把子彈放在手裏端詳,莊懷祿摘了墨鏡,站在他身邊左顧右盼一陣,問:“有什麽發現?”
“我果然應該到這裏來。”高緒如拿起子彈展示給莊懷祿看,“綁匪和劫匪都向對方開了槍,但無論在哪個方向撿到的都是空包彈,他們同時使用了這種低威力的子彈。”
“我從未聽說有人打劫巨款時會用裝滿了空包彈的槍。”
“他們想減少傷亡。而之所以要減少傷亡,”高緒如漠然地松開手,看那些彈殼乒乒乓乓地掉落在腳邊,“是因為兩頭都是自己人。”
莊懷祿把視線從這座石堆轉到那座石堆,拂了拂被風吹來沾在發梢上的塵土:“這把人搞糊塗了,你想怎麽樣?”
高緒如沒有搭腔,他走向采礦車旁邊的礫石堆,用相機拍了些照片。皮卡車的碎片随處可見,迎面而來氣流裏仿佛裹挾着火箭彈爆炸後發出的灼人熱浪。他給皮卡爆炸的地方留了幾張影,走回克萊斯勒,搭着門回望了一眼采石場,愁腸百結地看着莊懷祿說:“給我個理由讓我相信這不是他們自導自演的鬧劇。”
午後,高緒如去了白虹公司,和梁旬易共進一餐,把在采石場裏發現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梁旬易斜撐着額頭,悶悶不樂地皺起眉:“我不明白,他們這樣做除了找理由撕票,還為了什麽?”
“一定有其他不可說的原因,簡而言之,就是不能把梁聞生還回來。”桌上有菜煎對蝦,高緒如知道梁旬易最喜蝦,于是将嫩彈的蝦肉都挑出來放進他盤中,“整場戰鬥中,只有那枚射向皮卡車的火箭彈是真材實料的。看起來好像是悍馬避開後才殃及了皮卡,實際上他們的目标就是你,所以昨夜會有殺手來完成未竟之業。”
梁旬易把高緒如擇給他的蝦都吃完,然後才喊人來收拾餐盤。他用手指理了理定過型的頭發,琢磨兩人在餐桌上的對話,說:“從警方草草結案開始我就覺得事有蹊跷,他們在害怕什麽?”
“我也很想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麽。”
飯後不久,梁旬易就在數名保镖陪同下赴議事廳開會,高緒如留在了辦公室裏。他在窗前思索了很長時間,又在椅子裏坐下來,放松了一下肌肉,然後拿出錄音機決定讓自己重新熟悉那三個死在昨天的人。他戴着耳機聽裏面的錄音,就像贖金談判時辨認綁匪聲音一樣,不停地倒放、倒放,因此不斷重複的慘叫聲令他感到不安。
他聽到農場兩夫婦的那一段,所幸這段裏的慘叫不多,高緒如松了口氣。錄音裏傳出了女主人的說話聲,她語氣很急,在努力證明自己沒有虐待梁聞生。高緒如本想快進這段直接跳到最後,但聽到女人說“黑斑”時他突然渾身一震,連忙停下錄音帶,倒回到自己問話的時候。他把顏輯說的話聽了一遍,然後又聽一遍,每次都覺得心髒宛如受到重擊。
高緒如閉上眼回想托亞布達水電站裏的那具屍骨,手心裏漸漸冒出了汗,手指在倒帶鍵上按錯了數次。
“該死!”他說,随即摘掉耳機拔出插孔,将錄音機帶上,拿起搭在沙發上的外套走出門。他給梁旬易留了一則短信,然後撥通了警局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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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蝙蝠就是從聖母的心髒裏飛出去的:宗教認為,聖母将代表恐懼的惡靈鎖在心髒裏,在一次戰鬥中她因感到恐懼而遲疑,被敵人刺破心髒,惡靈化成蝙蝠模樣得以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