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去萊恩山下
第55章 去萊恩山下
晌午時分,梁旬易坐在克羅索市綜合醫療中心的走廊裏俯瞰落地窗外的城市。天空像灑了火藥一般藍裏泛灰,太陽如同深紅的蜘蛛懸挂在稠密的蛛網上,混合着塵埃的煙霧好比合體的裹屍布,籠罩着數不清的高樓大廈,那景象猶如一座鬼城。一絲風也沒有,陽光靜靜地照灼着敞亮的地板,天氣暖洋洋的,讓人難受。
醫生穿過兩列座椅中間的走道,旁若無人地往另一間實驗室趕去。裴壽允靠在椅背上支着手臂,伸開兩腿,眼睛斜瞥着地磚,焦躁地踩了幾下鞋後跟。高緒如身體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低頭凝視着腳邊黑色的小方磚,看到瓷磚上倒映出自己頹唐的面影。靜寂中,梁旬易揉了幾下手指,說:“我就是搞不懂,他們為什麽要......我是指,他們為什麽一定要弄得這麽極端。”
他有些語無倫次,高緒如懷着沉痛的心情拉住他的手。裴壽允搭着一臂,目光發直:“看起來不管是誰了綁架了他,都有了壓力,害怕自己被揪出老底。我猜是有人把他們逼急了。”
“他們一開始就沒打算把梁聞生還回來。不然為什麽殺了人之後還故意讓我們看到定位,甚至專門留下一盤錄音。”梁旬易木着臉說,“他這是在有意挑釁,他和我必定有深仇大恨。”
高緒如抵着鼻梁沉思良頃,問:“我聽郦鄞說,在你還沒來克索羅之前就已經收到過不少恐吓信,那些信的由來是什麽?”
梁旬易垂眼看着立交橋上玩具似的車輛,默不作聲地回憶了很久,然後痛苦地擰了擰眉心:“我記不太清了。我記得我因為某事被關進精神病院,醫生判定我有應激障礙。我受到過指控,但我記不起來具體的罪名是什麽。我一定做了什麽事,我老是莫名其妙地夢見戰場和坦克,每次都被吓醒。醒來後的那種心情就像是悔恨......或者自責......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裴壽允痛心而悲哀地望着他。高緒如回味着昨晚塔塔講的那個故事,他在思索塔塔是不是真的在暗示梁旬易害死了他兄弟。若事實如此,那個死去的人是誰?這樁未了結的公案距今已多少年了?高緒如想不明白,梁旬易記不起來。他們就這樣寸步不離地在實驗室外苦守到黃昏,夕陽欲頹時,負責驗屍的醫生邁着沉甸甸的腳步走出了隔離門。
醫生猶疑不決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行至幾人中間,三思過後才道出結果:“我很抱歉,先生們。DNA比對吻合,驗明正身就是他,這是核驗報告。對此我真的感到很遺憾,節哀順變。”
梁旬易覺得心裏結了冰,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在這個溫暖又平常的傍晚,他聽到這樣的噩耗後只是平靜地伸出手接過了報告單。醫生面帶歉意地看看他,然後告辭離去。
翻閱完報告,梁旬易淡漠地合攏紙頁,擡頭看向高緒如:“我們回家吧。”
“好。”高緒如推着他走向門外的電梯,“回家。”
秋天的氣味撲面而來,夾雜着灰塵的味道,灰塵的氣息占據了上風,叫人難以忍受。透過高樓之間的夾縫能看到一輪鐵餅似的火球病怏怏地垂在天際,像顆染血的人頭。車載收音機裏放着天氣預報,于是高緒如得知克索羅市将迎來連續的霧霾天。之後,裴壽允将頻道調到了鄉村音樂臺,裏邊正在曼聲演奏着一曲歌謠。
馬凡西路上落滿了烏桕的葉子,遠看就像飄飄冉冉的金腰帶。天空被照成粉紅色,但這鮮亮的色彩其實是煙塵造成的。車子在山路上盤折了好一陣才駛抵別墅門前,住在這棟美輪美奂的房子裏大有君臨天下之感,不過這寬敞的屋檐下再也不會有梁聞生的嬉鬧聲了。郦鄞聽到聲音後跨出門,局促地交扣着兩只手,對走上來的高緒如說:“有人在茶室等你。”
高緒如疑惑地皺了皺眉,不敢怠慢,快步推着梁旬易走進門廳。後者把報告單往桌上一擱,就風輕雲淡地去扭頭去問郦鄞今晚的餐桌上有何菜式。盡管梁旬易表現得若無其事,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眼中沒有一貫的奕奕神采了。真正的憂傷不是風急雨驟,而是涓涓細流。
脫掉外套交給殷勤的門房,高緒如讓郦鄞代他照顧梁旬易,然後徑直走去僻靜清幽的茶室見客。他透過玻璃看到椅子裏坐着位頭發花白的男人,心中猛一忐忑,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指。莊懷祿正就着斜陽的餘晖讀報,見高緒如進門後才放下報紙,站起身來端詳他:“你的頭發怎麽變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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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扮成梁旬易的鄰居去送錢,給頭發染了顏色。”高緒如回答,“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一小時前剛到,管事說你陪梁旬易去了醫院,讓我在這兒等。”
“怎麽回事?”高緒如不多廢話,直取中心。
“怎麽回事?”莊懷祿嚴厲的目光從鏡片後面射向他,“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出了一條人命,還是個名人的孩子,鬧得滿城風雨,我在中央區都聽到風聲了。你引火上身了,大英雄。我當初萬般叮囑你務必循規蹈矩,別惹出禍端來。這已是最後一年,聯盟馬上就要解除對你的制裁,要是你現在又被抓住把柄,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高緒如伸出手指,聲音裏隐有怒意:“你非讓我來克索羅做這事,我早就擔心過如果碰上綁架案怎麽辦,結果雇主的兒子就真的被綁走了。現在一個男孩死了,這也是你的錯!”
莊懷祿逼近他:“我提醒過你稍微出點力就行了,可你竟親歷親為,親自出面和綁匪談判,你明知道對方都是些什麽惡徒!你以為你眼觀六路、成竹在胸?莫非是覺得還沒吃夠制裁的苦?”
“那是因為梁旬易信任我,他把我當成家人看待。”高緒如把腰間的槍卸下來放在桌上,“我只想幫他渡過難關,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我在安哥亞槍殺了一個平民兒童,和他的母親。那對母子的鬼魂一直跟在我身後,我看得到它們,無時無刻。我只是想救梁聞生,這樣能讓我心裏好過點。”
他的語調越來越激動,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眶,熱淚蓋住了他碧藍的眼珠。高緒如張開嘴還想補充什麽,但喉間只剩下了哽咽。他講不下去了,轉過身面向茶室外面松蔭蔽空的院子,狼狽地把臉頰上的淚水擦淨。莊懷祿第一次見他這樣淚流滿面,在他的印象中,高緒如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要知道即使是他九年前從飛機上掉下來重傷卧床、萬念俱灰的時候,也未曾這樣哭過。
莊懷祿心軟了,斂去厲色,善意地攬着高緒如的肩膀拍了拍:“政府裏已經有人注意到了此事,這可能會對你不利。你必須得離開這裏,銷聲匿跡地躲一陣,不牽連梁旬易,對你我都好。”
高緒如原以為自己回到梁旬易身邊,就擺脫了過去颠沛流離的日子,可現在他覺得美好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都将會化為虛影。他掉開身子,沒有回答擔保人的話,他腹中默默盤算,知道眼下只有離開才是萬全之策。垂下的簾栊外,陀螺在不知什麽地方響亮地叫了兩聲,秋日的犬吠在暮光中顯得格外落寞凄怆。
廳堂裏四處都是交談聲,人影在斜晖中走來走去,空氣裏漂浮着令人不快的微小塵粒。裴壽允轉過屏風,看到梁旬易孤身一人背對着他坐在輪椅上,定定的像尊蠟像。執法官慢慢走去梁旬易面前坐下,看了他一會兒,搭話說:“來杯水還是咖啡的什麽的?還是喝點強勁的?”
梁旬易盯着斜前方的電視出神,沒理睬他。裴壽允撇撇高低不一的眉毛,又道:“令郎死了我很難過,但你得往前看。你知道我們怎麽處理這類案件的‘涉事家屬’。”
“‘涉事家屬’?你以為你他媽是誰?我們應該對所有案件一視同仁不是嗎?”梁旬易扭過頭看着他說。
“好吧,你想一本正經,我就對你一本正經。對方是極度危險的人物,如果他的目标是你,梁聞生的死可能不是終點。”
“我不是軟柿子,我也不好惹的。”
電視裏忽然播出了一條“梁旬易痛失愛子”的新聞,直播記者的聲音像有磁力般把家裏的人都吸引過來,圍在屏風兩側看媒體如何大做文章。梁旬易覺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變成了箭矢向他刺來,心中霎時怒火重燃,抓緊了手杖的犀角端頭,逼視着裴壽允:“能讓你的人都離開這裏嗎?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看戲。”
裴壽允回頭沖下屬們搖搖手:“都聚在這裏幹什麽,你以為看小醜呢?走遠點,去給梁先生拿杯咖啡過來。”
“我不要什麽咖啡,統統給我滾出去!”梁旬易怒喝一聲,揚起手杖打倒花瓶,尖銳的崩裂聲讓人駭然大驚,“這裏沒有你們的事了,馬上收工走人,快點!滾開!滾出我的家門!”
他歇斯底裏的叫喊把高緒如吓得一激靈,拔腿便走出茶室趕去廳中,一過橡木門就看到地上四處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陶瓷碎片,所有人臉上都寫滿了惶恐、無措和畏怯。賴仲舒想拉住梁旬易,但被厲聲斥退,只好面如土色地呆立一旁。高緒如瞟了眼電視屏幕,眼疾手快地關掉了它,再捉住梁旬易的手腕,把他拉進懷裏。
梁旬易被一雙剛強有力的手臂圈住,他掙紮幾下,嘴裏罵着“滾開”,險些續不上氣。高緒如緊緊抱着他,淚水從眼眶裏滴下來,滴進梁旬易頭發裏。裴壽允知道這主顧不好服侍,遂戴上墨鏡,将吓得呆若木雞的旁觀者驅散開,小聲埋怨:“這不是你的錯,夥計,他今天吃錯藥了。”
天色暗了下去,人語聲漸漸消失,停在前院的汽車一一駛出大門,打道回府。莊園終于冷落下來,餐廳裏飄出紅酒汁燴牛肉的香氣。高緒如把梁旬易抱到沙發上,摘掉他的眼鏡,按着他埋在自己頸間的腦袋撫摸頭發,讓他能順過胸口的氣。梁旬易松開揪緊衣領的手,按在高緒如胸上,側着臉又深又重地呼吸,身體微微顫抖,激動得根根汗毛都倒豎起來。
“沒事了,他們都走了。”高緒如低頭吻了他一下,“現在好點了嗎?”
“我很難過。”梁旬易睜着眼,依偎在他懷裏說。
高緒如覺得鼻尖又開始發酸。香飄四座的晚餐已在桌上擺開,高緒如推他去餐廳入座,見莊懷祿也作為遠客、稀客占了一席。風波剛定,一桌人都情緒低落,不大敢說話,燈下只有羹匙和瓷盤碰撞的叮叮聲。高緒如把一塊肉切下來送進嘴裏,擡起眼皮看了一圈,琢磨許久後才開口:“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所有人都向他投來目光,又驚又疑,連虞恭裕都停下了餐叉。梁旬易垂着睫毛切盤子裏的魚肉,用尋常的語氣問:“你要去哪裏?”
“去萊恩山下。”
“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
梁旬易看了眼莊懷祿,知道高緒如的離開與之有關。桌上又安靜了半晌,人們的食欲好像随着高緒如說出的消息又縮減了大半。梁旬易見他們都不動嘴,淡笑着和顏悅色地催促:“吃吧,吃吧,這裏有燴海鮮、辣熏香腸、勃艮第烤田螺,還有培根蛋撻......難道不合口味嗎?多吃點,郦鄞,別縮手縮腳,這樣的晚餐明天就吃不到了......”
話未說完,他就把餐具擱下,撐着手捂住鼻梁:“天啊。一切都回到原樣了,好像我做了一個足有三個月那麽長的夢。”
晚間,高緒如在樓上洗澡,梁旬易穿着秋天的法蘭絨長衣,和莊懷祿在照水花廳裏閑話。許是下午徹底發洩了一通,梁旬易此時已心如止水了。莊懷祿說:“高緒如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士兵,他身上一直都有種槍杆式的東西。他勇敢、堅韌,抵觸恐懼,如果遇上令他膽寒的事,他偏要做到不怕為止。他害怕失去,熱衷于拯救事業。當他還是個士兵的時候,就為國為民;當他轉行做危機顧問後,就為友為鄰。”
“你誇夠沒有,大嘴巴。”高緒如走進廳裏,帶來滿身的皂花香氣,“我要講你在去年生日晚會上的事。”
“那件事我可得意得很!”
“去年生日會怎麽了?”梁旬易問,看高緒如在矮幾上放了一盤剝好的石榴。
高緒如笑了笑:“他從蛋糕裏跳出來,把我們都吓壞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笑聲,愁悶的氣氛稍微輕松了些。梁旬易把一顆石子撲通一聲丢入臺下的粼粼碧波中,環過高緒如挨在自己身邊的手,仰頭看着他說:“他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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