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在此黎明前
第54章 在此黎明前
呂尚辛拆掉變聲器,把預付費手機掰斷後信手丢進正在燃燒的壁爐,濺起一簇細小的火星。堂屋裏燒着咕嚕作響的茶炊,爐膛裏的火燃得正旺,農房裏彌漫着溫暖的茶香。顏輯穿着羊毛開襟衫,腳上套了雙大得離奇的厚絨長襪,靠在鴿子籠旁一瞬不瞬地瞧着呂尚辛,問:“這樣沒問題吧?會不會有人找上門來?”
“只要你們規行矩步,就不會有人在半夜來敲你的家門,懂嗎?”呂尚辛回頭看着她說,一邊把拆卸後的狙擊槍裝入牛津袋,“忘了這幾天發生的事,表現得淡定點,別整日價杞人憂天。”
通往屋外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壁爐裏的火光搖晃一下,緊接着有個男人提着鐵桶走了進來。他五短身材,蓄着一部智者式的大胡子,身穿方便就寝的內衣,兩只寬大的腳掌舒舒坦坦地踩在便鞋裏。莊戶人把水桶一擱,經過茶炊去和呂尚辛握了個手,再和他碰了碰肩膀。
“謝謝二位這一周為我們提供食宿,酬勞很快就會如數打到你們賬上。希望我們不必再見。”呂尚辛沖他們點點頭,側身撩開窗前的百葉窗往外望去,看到窩棚昏暗的馬燈下停着一輛歐寶。他将梁聞生的手镯放進衣兜,戴好冷帽和手套,擡手舉到眉邊朝夫妻二人敬致謝意,然後撈起背包挎在肩上,一手拎起槍袋,頭也不回地邁出門去。
火星和大角星懸挂在西天上,紅毛毛的月亮沉到了河谷後面,火雞正帶着朦胧的睡意,交相呼應着打鳴。呂尚辛穿過葡萄架走到堆滿幹草垛的馬棚,打開車後蓋檢查放在裏面的兩大桶硫酸和一柄伐木電鋸,滿意之後才坐上車發動起來開出了農莊。他沿修築在草原上的區際公路一路西行,不消多時就進入山峁叢立的地方,公路緣河而走,通往一處廢置的水電站。
車燈射出的光線在堤壩下轉了一圈,最後照亮了長滿黑糊糊的苔藓的水泥臺體。歐寶停在大壩的洩洪口旁邊,呂尚辛把硫酸和電鋸搬出來放在手推車上,推着它進入漆黑的電站內部。
錄音機裏的磁帶在慢慢轉動,輕柔的音樂聲從耳機聽筒鑽進梁聞生的耳朵。一曲放完後磁帶就停了,眼鏡男起身關掉錄放機,再将耳機從男孩頭上取下來。梁聞生依舊戴着遮光鏡,一連六天的黑暗讓他辨不清晝夜晨昏。取掉耳機後,梁聞生動了動脖子,問:“我爸爸什麽時候來?”
“不知道。”竺藉扶了扶鏡架,坐在他旁邊回答,“他可能正在來的路上。”
梁聞生抿着嘴,竺藉平和地看了他一會兒,又說:“很抱歉要這樣對你,但這是我們定下的規矩。事情快結束了,孩子,待會兒就讓你回家。”
光頭佬守在門外,聽到靜悄悄的電站裏傳來輪軸滾動的骨碌聲,立即推開門催促同伴趕快出來。竺藉重又給梁聞生戴回降噪耳機,拿起錄放機踅身出門,正好撞見呂尚辛推着粼粼作響的滾輪車行至跟前。呂尚辛的目光落在竺藉手裏的磁帶上,說:“你居然給那小子聽音樂?你動恻隐之心了是不是?我認為你就是個四星級的大傻瓜。”
“他什麽都不知道,連我們的臉都沒見着,根本不會指控誰。”竺藉争辯道,想把錄音機塞進裝有電腦的雙肩包,卻被呂尚辛搶先一步奪走了。
“你讓他聽音樂,就像在着了火的房子裏鋪床。”呂尚辛邊說邊提起電鋸,伸手輕輕推開門扇,從門後透出來的燭光在他臉上照出極深重的陰影,“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哪根弦搭錯了。”
小室裏點着一支蠟燭,牆上到處都是新舊不一的油漆塗鴉,進得極深的角落裏擺着一只髒兮兮的水缸。梁聞生套着黑布頭罩,一聲不響地坐在牆角,雙手被铐在身後的鋼管上。呂尚辛把錄放機打開,放在燭臺邊,然後走到男孩跟前,面無表情地低頭端詳了他一會兒,然後摘掉了剝奪他整整六天視聽的頭套和耳機。
梁聞生驟然重見光明,但即使是微弱的燭火也刺得他淚流不止,只得苦掙着別開臉躲避光線。片刻後,他勉強适應了環境,眨了眨通紅的淚眼,困惑地望向眼前模糊的人影:“爸爸?”
“你和你親爹長得一點都不像。”呂尚辛說,他紋絲不動,像塊門板一樣戳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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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聞生好容易才恢複視力,他一擡頭就對上一雙冷峻的銳目,然後看到對方手裏拎着寒氣森森的電鋸,還有貼着骷髅頭标志的危險品盛放桶。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猝然響起,樹林裏無枝可栖的松鴉發出陣陣尖銳的悲鳴。竺藉慢吞吞地走到外面,看到牧夫星座下顫抖着一抹微微泛紅的曙光。在此黎明前,空山人靜,稍有什麽聲響就會引來無窮的回音。
*
高緒如冷不防打了個哆嗦,他聽到梁旬易在客廳勃然大怒地喝斥探員:“出差錯?出差錯是什麽意思?我是說他死了嗎?如果他死了,就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不要給我閃爍其詞!”
“放松點,梁先生,我們假設梁聞生還活着。綁匪大放厥詞只能證明他們已經黔驢技窮,他們既然沒有拿到錢,就不可能殺害人質......”
“你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兒,也不知道他是否活着,你們狗屁不知,只會讓我‘冷靜’、‘冷靜’!他是我兒子,他死于非命!該死的塔塔從我手裏偷錢,到頭來卻污蔑是我偷了他的錢!”梁旬易越說越激動,重重地扽着手杖,情緒之悲憤讓他甚至從輪椅裏站了起來。高緒如快步走去攬住他,将其緊緊摟進懷裏,梁旬易已泣不成聲,哭着轉過身抱緊他的脖子。
屋裏的警員們都不敢再高聲言語,高緒如抱着梁旬易平定了一會兒情緒,擡起手掌示意站在一旁圍觀的人離開:“都各做各的事去吧,我來照顧他。”
梁旬易在輪椅裏坐下,抹去臉上的淚痕,他張了張嘴,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警察正在一個個盤問傭工,家裏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人影,高緒如便把他推去了清淨些的小花廳。宅邸裏的簾幔在日出之後全部拉開了,金輝穿過潮濕的晨霧照到十字窗格上,花廳裏暗香浮動。梁旬易心如刀絞,伛下頭來抵在高緒如肩前,含着淚說:“他才九歲,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的錯。”高緒如拍着他的背,“只要有綁架這一行存在,就總會有人要被搶劫,不管是巨富還是貧農。”
他們在花廳裏小坐一陣,梁旬易的情緒過了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天空因霧霭而顯得渾濁,呈現出凄迷的藍色,群鴉正豎起羽毛在花圃的欄杆上歇息。忽地,高緒如腰上的警報器發出了蜂鳴聲,他撩開衣服一看,見紅色的警示燈正在閃爍。他心下一驚,因為這個警報器連接的只有梁旬易的胸針和梁聞生的手镯。
沒等他細想,耳機裏就響起了郦鄞遑急的聲音:“你在哪裏?”
“是管事。”高緒如悄聲告訴梁旬易,匆忙起身推着他往門邊走去,“我和梁旬易在後院的花廳裏,出什麽事了?”
郦鄞長話短說:“出現了一個新的坐标,可能是梁聞生的位置,你得過來看看。”
高緒如趕到會客廳,在自己常用的電腦上看到灰色底圖中閃現出一個紅色的小點。執法官聞訊而來,他甫一到場就問助手要了一杯咖啡,草草掃了屏幕幾眼:“給我講解一下都有些什麽。”
“這是範圍六十英裏的第七區地圖。”霍燕青調出衛星地圖,“我們要找的對象在這裏,坐标定位于托亞布達峽谷水電站,推測梁聞生在此地附近。”
梁旬易傷神地摸了摸眉毛:“那是個廢棄不用的電站,綁匪把他帶去那裏藏匿了嗎?”
“衛星無法捕捉微小的變化,不知道那兒是否有匪徒出沒。”
“等等,你是說人質有一個裝有報警器的手镯,只要他遇險後按下開關,你就能得知他身處險境?”裴壽允的北方方言口音濃得和柏油一樣,“之前幾天都沒有收到過警報消息嗎?”
“從來沒有,我認為綁匪剛把他劫上車就拿掉了他身上的所有物件,因為他們害怕人質身上有GPS追蹤器。”
“那現在怎麽突然有定位了?”
“不言而喻,有人動了那個镯子。也許是梁聞生趁綁匪不注意,自己偷偷拿到了手镯給我們報信。”高緒如說着瞟了梁旬易一眼,沒把另外一個猜想說出來,“我們得想辦法營救他。”
裴壽允從廚師手裏接過餐盤,用叉子卷起一團細面送進嘴裏,吃完後才說:“若要展開武力營救行動必須得經過上級批準,風險也很大。沒準綁匪還會再打來電話,這事還有商量的餘地。”
“沒得商量了。是他們背信棄義,從他挂斷我的電話那一刻起,這件事就徹底完了。”梁旬易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不肯去,我就找我的人去。如果你想治我的罪,那就盡管來吧。”
廳內一片沉寂,人們的目光都好似看球賽般在半空中穿梭來去。裴壽允站在一邊細嚼慢咽地吃着盤子裏的面條,知道眼前這位父親的性格比剛鑿出來的花崗石還硬。他明白和一塊花崗石硬碰硬是吃力不讨好的,遂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發議論,管自扭頭喊來副手,吩咐他:“去問問局裏今天有沒有收到過報警電話,且案發地點是在托亞布達水電站。”
餐後,裴壽允在穿堂裏和高緒如碰面,對他說:“你是處理綁贖事件的專家,你應該清楚武裝營救人質是下下之策吧?”
高緒如沒有答話,只是付之一笑。裴壽允挑挑眉,把手插進褲兜裏:“我發現梁旬易最聽你的話,或許你可以說服他不要這麽急着就給手槍上膛,牛仔式的營救計劃十之八九會以失敗告終,暴力永遠是無奈之舉。要讓他知道這裏既不是伯森道爾,也不是日努達,不是派一隊雇傭兵去突襲爆破就能成事的。”
“他只是太難過了,”高緒如面帶微笑,強忍着心頭的酸苦和悲痛,“他已為人父,想盡一切努力搭救自己最愛的家人,這是人之常情。”
這時執法官的助手走進了穿堂,把一只手機遞給裴壽允讓他接聽,高緒如見狀便借故離開。裴壽允聽了幾分鐘的電話,然後轉回會客廳找到梁旬易,将一則會令人感到驚恐和消極的消息轉述給他:“剛剛接到局裏來的電話,有人匿名報案,聲稱在托亞布達水電站裏發現了一具屍體。這位目擊者不肯透露姓名,只說出了命案。”
他有意停下來觀察梁旬易的臉色,提出建議:“當局已經派出探員前去查看情況,我們先等等他們的情報。”
等待的時間并不好過,梁旬易整整一周都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苦熬。虞恭裕獨自坐在牆隅處的沙發裏,因功敗垂成、人財兩空而惋惜。花楸的樹影從粉牆移到廊柱,牆外紅日高懸,塵霾漫天。兩小時後,裴壽允挂了電話,轉告衆人:“這不是惡作劇,确實有人死在了那裏,而且場面很可怕,但不知道死者身份。我給守在那裏的同事吱過聲了,讓他們把現場多保護一會兒。”
警用直升機降落在托亞布達水電站落滿鴿子糞的大壩上,高緒如把梁旬易抱下機,由數名探員陪同着下到洩洪口。這地方已用黃色的警戒帶圍了起來,執盾牌的法警在外面執勤。裴壽允掀起警戒帶走向負責此地的同事,向他介紹了梁旬易,探長立即心領神會:“自己去看吧。”
陰冷的電站裏到處都噴滿了塗鴉,随處可見垃圾袋、酒瓶、針頭和棉花球,這些是流浪漢和毒蟲們留下的傑作。幾人走到那扇門前,看到穿連身工作服的警探正在拍照取證。探長在門外側了側身,示意死者就在裏面。梁旬易盯着那扇門,像是被這濕氣厚重的環境引發了幽閉症,雙手失去了往日的力氣,腹內一股熟悉的空虛感攫住了他:恐懼。
高緒如同樣很不安,他握緊梁旬易的手,待心裏稍有準備後才然後推着他走進室內。氙氣燈挂在牆上照明,照亮了一把椅子、一只挂在管道上的手铐,還有四處潑灑的血跡。濃烈的腥氣讓兩人胃中翻江倒海。牆角的水缸裏積滿了的液體,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屍骨架躺卧其中,他的皮肉被強酸融化剝蝕,五體分離,被擺成一副人形,割下來的頭顱就放在水缸邊。
那顆人頭也被澆了硫酸,面目全非,五官難辨,眼睛只剩下兩個血淋淋的凹窩,淩亂的金發像一把枯黃的稻草,蓋在骷髅上。血屍全身僅剩左邊半截手臂還保持原樣,那只玳瑁手镯就挂在腕間。眼前的慘狀讓梁旬易淚水盈眶,悲痛欲絕,饒是見慣生死的高緒如也雙眼濕潤,撇開臉去不忍細看。
“我們抵達現場時,在椅子上發現了這個。”探長拎起裝有一只錄放機的證物袋,“下邊貼了一張紙條,印着‘祝您收聽愉快’。”
在梁旬易授意下,随行警員按開了錄放機的播音鍵。
“爸爸?”
“你和你親爹長得一點都不像。”
裏面傳出電鋸切割骨頭時令人毛骨悚然的訇響,伴随着孩童凄慘的尖叫聲和掙紮聲,在四壁間回蕩,激起一片來自阿鼻地獄的黑色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