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黃雀
第53章 黃雀
梁旬易啞口無言,呂尚辛見他不說話,問:“你在聽嗎?”
“在。”
“像你這樣功成名就的大商人,一定博覽群書。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個故事:在宇宙深處的一顆星球上,生活着兩種生物,一種是美麗的精靈,一種是醜陋的侏儒。精靈住在廣袤肥沃的大陸上,吃山珍海味,喝瓊漿蜜露,聽仙樂神音,過着伊甸園般的日子;侏儒住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終日做苦力,因為它們是精靈的奴隸。”
這時皮卡駛出了隧道,夜的天鵝絨幕布又蓋在了他們頭頂,碩大的亮星如鑽石般鑲嵌在遠處的岡巒上空。梁旬易沒心情聽他長篇大論,搶白說:“你把我們遛太久了,塔塔,你說的要求我們都做到了。接下來去哪裏,要怎麽樣才能接回梁聞生,回答我。”
“有一天,一個精靈殺死了一只侏儒。”呂尚辛毫不理會耳機裏的聲音,管自講他的故事,“這個精靈往侏儒的屍體旁邊随手撒了兩個銅幣,然後揚長而去。死掉的侏儒有個兄弟,他背着一把鐵劍偷偷溜到地上,去找精靈複仇。他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終于将精靈斬于劍下。很俗套的爛故事是吧,連猴子都不看,但我很喜歡。”
梁旬易用手蹭了蹭額頭,深吸一口氣忍住怒意:“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怎樣才能接回梁聞生?”
“你就是那個精靈,梁旬易,你和你的所有朋友,就像還魂屍一樣到處亂竄。”
“如果你還不回答,我就掉頭開回市裏了,再見。”梁旬易說,高緒如配合他踩下剎車,連續變道三次,最後停在了路邊的街燈下面。
呂尚辛開着雅閣與道奇擦肩而過,扭頭看了眼坐在皮卡駕駛座上的人,并未停留:“時間是從你們離開工廠開始計的,我本想讓你們半小時內就抵達今晚的終點。如果你一意孤行,這對男孩的生命威脅很大。想必我之前早就打好招呼了:梁聞生若是死了,我不負責。時間所剩無幾,做不做交易在你。”
“第一條規矩:不準再計時。如果我飙車引來了警察,場面就會很難看。我有4225萬在車上,我是誠心來見你的。精心計劃了這麽久,可別在這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你以為這樣就能吓倒我?你有錢又怎樣,我有的是沖鋒槍和火箭彈,把你們兩個雙手空空的人擊斃,再劫走贖金,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是聰明人,塔塔,你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動動嘴就能解決的問題犯不着拔刀相向。”
電話裏沒有聲音了,但通訊并沒有斷掉。梁旬易覺得心髒在衣服下面激烈搏動,血液一下子湧入雙耳,他看向窗外,一叢叢濃茂的夾竹桃正在黏稠的夜風裏飒飒作響,如野鬼號哭。高緒如撩起眼皮觀望四周,每一塊肌肉都緊張得好像扭結在一起。和綁匪對壘就是在賭博,只不過賭注是信任和生命。
衡量過後,梁旬易不再等對方接腔,決定先發制人:“第二條規矩,讓梁聞生現在就和我通話。如果你辦不到,我就當人質已死,交易結束。”
手機突然靜默了。梁旬易抓緊褲膝,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咽了下喉嚨。高緒如握住梁旬易的手,聽着馬路上車輛的呼嘯聲,背後冒出了熱汗。過了半分鐘,又有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梁聞生在電話裏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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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旬易急忙回應,“你怎麽樣?”
“我好困,爸爸,你要來接我回家了嗎?”
“再等一會兒,我已經在路上了。”
“往前開18英裏,到岔路口。根據路牌指示,到北克索羅下高架,右轉,直行10英裏到韋忒洛夫采石場。進去找到C區開采地,有一輛黃色悍馬停在采礦車後面。用叉車将錢箱運到悍馬上,然後關好後蓋,立刻返家,不準逗留或者回頭看。若一切順利,等我們清點好贖金,就通知你到何處去接孩子。”這是塔塔給他們留的最後一條指令,“還有事嗎?”
高緒如從梁旬易手中接過手機:“第三條規矩,拿到錢之前不許再打電話。”
言罷,他迅速掐斷通訊,将手機拆掉後打開車窗扔進了夾竹桃叢,發動皮卡重新開上公路。梁旬易仍是坐在一旁緘口不語,他遙望着高深莫測的穹窿下略顯單薄和荒涼的市郊,在心裏琢磨方才塔塔說的那個故事,他在想那個死掉的侏儒。回憶往事對梁旬易來說是種折磨,一些文文莫莫的片段從他腦際閃過,都是早昔的事,而且雞零狗碎、缺頭少尾。
道奇在岔路口轉下高架,在道牙旁看到了寫有“韋忒洛夫采石場”的指示牌。越往北走,路旁的景狀就越荒蕪,土地時而像木板一樣平整,時而巉岩林立,如虎狼鬼魅。路上的車輛越來越稀少,有的路段沒有照明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淡紅色的星星被霧一般的黑雲擋住,這樣月黑風高的夜晚,正是強盜出沒、殺人放火的好時候。
冷寂的月光下,被廢棄的采石場猶如一片墓園,一座座被削平了山頂的土岡就是泉臺上的石碑。高緒如放慢車速,一步一望,從破落失修的出入口開進去。慘白的燈光照亮了集散場上堆積如山的礫石和細砂,碎石機和挖礦車碩大無朋的影子叫人心驚股栗。
引擎發出低沉的訇響,皮卡摸着黑,在光禿禿的石子路上尋索。梁旬易提心吊膽地防備着,生怕黑暗中突然沖出一撥悍匪拿着機關槍對他們一通掃射。涼夜三更,寂寂人定,唯聞風吹山頭和車輪滾動的聲音,越發靜得怕人。乍然間,光線掃過一處倒坍的廢墟,梁旬易看到鏽跡斑斑的鋼架上挂着一個肮髒的“C”字母。
“在那兒,C區開采地。”他說。
高緒如将車子開下一道土坡,進入一片視野更不佳的區域。夜正在大顯神威,空氣像是變成了厚重的膠水,車燈只能照亮近前的一小片地方。苦尋半晌,他們終于在一堆花崗石旁窺見了采礦車足有層樓之高的輪胎。高緒如張目四顧,小心開着皮卡逼近那輛巨無霸,在它後面找到了綁匪口中的黃色悍馬。
叉車像是專門為他們準備好的一般,消消停停地待在稍遠些的空地裏,四周一無遮攔,藏在暗處的狙擊手若要出槍必能百發百中。高緒如立時警覺起來,和梁旬易對望一眼,後者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對頭。兩人坐在車裏簡單觀察了一番地形,決計把車子開去采礦車的畚鬥下面、挨近石牆拐角的地方停住。這兒空間狹窄,四面均有遮蔽,有如金鐘罩、鐵布衫。
眼鏡男蒙着臉面,趴在高高的石堆頂部舉着望遠鏡觀察道奇的一舉一動:“我看不見他們了,車子停在一個旮旯裏,剛好卡在我的盲區。”
“他倆故意的,他們當中絕對有人是高手。”
“現在我看到梅稷走出來了,他單獨一人走向叉車。仍然找不到梁旬易,讓其他地方蹲守的人看看。”
“牆體擋住了我的視線,沒法看清車裏的情形。”
“我就說不該選這個地方。”
“閉嘴!先別管梁旬易,盯着點梅稷,等他放好錢我們就動手。夥計,你們應該沒問題吧?”
下邊,高緒如坐上叉車,發動了它,這臺機器立即震顫着咆哮起來。他靈活地将叉車開到皮卡後面,下去打開車鬥,搬着錢箱放到叉板上,然後一次性全部送進了悍馬裏。裝卸事畢,他看了箱子最後一眼,砰的一聲關牢後蓋,立即掉過身子往回快步疾走。他心跳得很快,背上、額頭都冒出了汗珠。眼前一個人影也見不到,但他知道綁匪們的目光正向劍一樣刺在他身上。
剛走出20米,他身後忽然有個黑影從碎石堆裏飛竄出來跑向悍馬。高緒如清晰地聽到了腳步聲,他繃緊脖頸,身上忽冷忽熱,心髒從胸口跳到喉嚨,再從喉嚨跳到地上。他鎮定下來,克制住回頭看的念頭,沿着牆根加快速度趕回車上。
然而還沒等他邁出幾步,激烈的槍聲驟然撕裂了靜谧的夜空,駭得他反射性地一仄身護住腦袋,回頭一望,發現那輛悍馬已被槍火包圍。梁旬易坐在車裏,聽見槍響後他渾身一顫,驚怖交加地扭頭看向後窗,只見黑暗中劇閃着奪目的金焰,流彈殃及皮卡,如雨點般射了過來。梁旬易連忙趴低身體,大喊了高緒如幾聲,四處搜尋他的身影。
高緒如見狀立即拔腿飛奔向前,四處掃射的子彈從他身旁嗖嗖飛過。忙亂中,他聽見匪徒在驚恐萬狀地高聲疾呼:“有埋伏!有埋伏!保護錢箱!”
驀然,對面高聳的石山上閃現出兩個黑影,他們沖下坡,人人都手持一杆步槍,子彈狂嘯着從槍口流瀉出來。橫遭變故,始料不及,眼鏡男喘着粗氣怒罵一句,背靠悍馬換了一條新彈帶,霍然站起身将槍口轉向黑洞洞的采石場,朝躲在石頭後面的人射擊,瀑布似的彈雨在石頭上激起陣陣金花。逼退一部分人後,他飛身躍上悍馬,狠踹了駕駛座一腳:“快開車!我們被算計了!”
悍馬雄渾的氣浪聲在這種境地裏顯得尤其吓人,車輪剛滾動起來,司機就驚聲大叫:“火箭炮!對方有火箭炮!”
有人蹲在廢墟裏扛起了火箭筒,彈頭正對着悍馬的前燈。眼鏡男拼命大吼着讓手下把車轉開,悍馬在院場裏急轉彎,弄得沙土飛揚。高緒如剛奔至皮卡的車門邊,他一臂拉開車門想要坐進去,忽然瞥見擋在前面不遠處的悍馬偏離了,而一枚蓄勢待發的紅彈頭正對準了他們!
瞬間,炮彈飛撲而來,高緒如來不及多想,一把摟住梁旬易将其拉出車廂,抱着他轉身跑開。皮卡被迎面重擊,一聲爆響過後便火光沖天,車子眨眼間就粉身碎骨。爆炸沖擊波震倒了高緒如,梁旬易從他懷裏掉了出去,兩人摔向地面,尖銳的石塊割破了他們的皮膚。
槍響還在繼續,高緒如抹掉臉上的灰塵,看到采礦車旁到處都是飛跑的人影,槍彈的光焰幾乎閃花了他的眼睛。他努力想分辨出敵我,但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究竟是誰在向誰開槍。
梁旬易費力地掙紮着要從地上爬起來,高緒如忙跪行過去扶起他。梁旬易驚慌地抓緊他的衣領,急迫地質問:“他們為什麽開槍?”
“黃雀在後。綁架梁聞生的人又被另外一群惡徒埋伏了,看起來像是有兩幫人在争搶贖金。”高緒如說,一低頭就看見有枚彈片嵌在梁旬易的小腿上,血正從劃破的褲管裏湧出來。
這時又有一潑子彈橫掃過來,乒乒乓乓地擊打在岩石上,無數熾熱的彈殼在他倆周邊炸開。高緒如立即撲上去罩住梁旬易,保護他不被槍子所傷。他把梁旬易的手鈎在自己脖子上,咬緊牙關,半卧在石堆上朝一側挪去。兩人滾到一道小土坡後面,疼痛從梁旬易的兩肋放射到他的顱骨,讓他帶血的十指都往手心蜷去。
“見鬼,見鬼,怎麽又碰上這種事......”高緒如跪起來,脫掉身上的外套,撕下布條纏在梁旬易血淋淋的小腿上為他包紮,“你受傷了,我們先離開這裏。”
“梁聞生還沒回來!”
“塔塔說他們要清點完後才肯放人。”
此時土坡另一頭又響起了其他車輛的轟鳴聲,聽起來有人在場上飛車沖撞。梁旬易吓得眼皮一顫,擡頭往被紅光映亮的一角天宇望去:“如果塔塔認為這是我們搗的鬼怎麽辦?”
高緒如的心也擔憂地揪緊了,綁架案裏的變數是有無窮之多的。他聽了會兒忽遠忽近的槍聲,熟練地包紮好傷口,止住血,拉住梁旬易冰涼的雙手告誡他:“我們已經交了錢,那群綁匪親眼看到我把錢箱裝進車裏,之後發生的事和我們無關,我們沒有叫任何人來破壞交易。塔塔肯定會打來電話問責我們,無論他說什麽,你一定要咬定這個事實。”
槍聲變小了,零零星星地在月夜裏響起。幾個人從悍馬後面卸下錢箱,裝進另外兩輛藍色卡羅拉裏,強盜頭子舉着槍朝一輛落荒而逃的桑塔納開火,一邊回頭大喊:“裝好了沒有?”
“錢到手了!”
“我們撤,快走!”
卡羅拉的引擎狂怒地咆哮着,車子像驚慌失措的鼹鼠,亮着大燈在路上左奔右突,撞飛幾道路障後闖進石料堆放區,颠簸着從路上開了過去。高緒如正背着梁旬易趁亂潛逃,聽到身後傳來越來越近的轟鳴聲,他趕忙奔向旁邊的集裝箱,踹開門闖進去,矮身把梁旬易放下。
一束強光從集裝箱上的窗口照了進來,藏身之處頓時亮如白晝。高緒如立即抱着梁旬易伏低身體躲避光線,兩人都睜大眼睛,心驚肉跳地聆聽着外面野獸奔騰般的噪音。兩輛車一前一後從集裝箱旁經過,坐在車裏的蒙面劫匪目露兇光,谛視着窗外的活動板房。車子并未減速,心急火燎地朝采石場西面的出口奪路而逃。
高緒如趴在窗沿往外窺探,待卡羅拉消失在視野裏後才背過身靠在壁板上大口喘氣,後怕地緊扣住梁旬易的手指,不由得慶幸他倆劫後餘生:“沒事了,他們離開了。”
梁旬易吓得冷汗直流,猶如驚弓之鳥,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掉出來,耳旁盡是狂亂的呼吸和心跳聲。高緒如把他抱進懷裏安撫情緒,梁旬易含着淚擁住他,因喘息得太急而咳嗽起來。
被洗劫一空的悍馬孤零零地晾在空地上,沒等月夜消停多久,它就倏地爆炸了——一目了然,那只捕蟬的黃雀做了萬全準備,以斷絕後顧之憂。爆炸過後,空氣又變得滞澀起來,黏稠的寂靜将一切掩蓋。高緒如在集裝箱裏逗留了一陣,透過小窗觀察外面的景象,直到确認周遭無人活動才重新背起梁旬易,踏出門去尋路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