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佢泣訴多風雅(3)
第39章 佢泣訴多風雅(3)
積雪盈尺。鄉下的路旁伫立着衛兵似的白桦樹,果園和打谷場後面的田野反射着強烈的雪光,土埂邊的一溜草垛已經變成了一個個潔白的圓墩。遠處,地平線上聳立着一抹倩影——風車将它的翼片高高舉向天空。吉普的輪胎上沾滿了雪和泥,碾過坑窪不平的石子路,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透過車窗望去,晾了一冬的麥田上,有三條白毛獵犬在追逐野兔。
吉普過了橋堍,停在一扇鐵栅門前,等門被人拉開後車子才轉進四方天井裏,停在水缸旁邊。莊懷祿移出一只腳踩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再低頭走下車來。他攬好縮絨厚呢子大衣的前襟禦寒,拎着一只牛皮紙袋,擡起眉毛打量了一番周圍的建築。房子年代久遠,支撐屋檐的大理石柱因風吹日曬而泛黃了,浮雕已被磨平;二樓的石欄杆上擺着一列花盆,粗野、難看。
拴在壩子裏的狗見有生人到訪,開始扯着鐵鏈狂吠。狗叫聲把聞胥寧驚醒過來,只見屋裏蕩漾着暖和的幽光,看不清全貌。牆壁都用塑料布蒙着,挂了幾張宗教畫像,還有塊寫滿字的小黑板,聖像的陰影投射到了緊閉的西窗上。床頭立着一樁鐵架,幾袋藥水和血漿挂在上面,藥液正通過細長的軟管流進他身體裏。
莊懷祿從半開的門外走進來,左顧右盼,端量這方鬥室的室容。房間裏由于塞了太多東西,所以顯得局促擁擠。他右手邊有個木頭壁櫃,裏邊碼放着藥瓶,窗前的晾繩上夾着幾張X光片。
護士端着托盤從莊懷祿身側繞出門,離開了此地。等護士走遠後,莊懷祿把門關好,和床上的人打了聲招呼。聞胥寧的眼皮顫抖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扭頭看向門邊:“我在哪?”
見他還能正常說話,莊懷祿才松了口氣,牽起嘴角很淡地笑了笑,但很快這笑意就被憂慮和愁雲沖散了。他憐憫地看了眼聞胥寧,又四處顧望:“D獨立國的鄉下,看起來像是家寵物醫院。”
說完他提步踱到床邊,視線在聞胥寧身上巡了一圈,斟酌了很久才說:“有個農夫救了你,用馬把你馱回了家。所幸搶救及時,你保住了一條命。不過你摔得太狠,有點腦震蕩。你身份敏感,為了不給平民招惹麻煩,就暫時把你轉移到這,至少安全點。你好些了嗎?”
聞胥寧定睛注視着他,知道他真正想說的話還沒講出來,遂一言不發。莊懷祿也不跟他客套,拉了一把椅子過來挨着病床坐下,将牛皮紙袋放在膝上,抱着臂肘一副欲言又止、苦大仇深的樣子。聞胥寧垂下眼皮掃了那個紙袋一眼,單刀直入地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我要被處以注射死刑嗎?”
莊懷祿思慮再三,最後拿出平板,打開後放在聞胥寧眼前。畫面中,國防部發言人稱:“......在行動過程中,由于一名軍官聞胥寧違抗軍令,與聯盟理事會委員發生沖突,事态嚴重失控......回程時,他不慎從飛機上跌落,目前已确認死亡......事實顯而易見,無論如何該軍官執行的都不是正常指令,威脅到了任務安全和維加裏的國際關系......”
看完後,聞胥寧想發怒,但虛弱的身體連大聲說話都困難。他屈起手指,攥緊床單,沙啞的聲音從腫脹的喉嚨裏發出來:“所以我就這麽死掉了?”
“這是做給外界看的。事發之後,聯盟一直對維國政府施壓,因為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而最好的負責人就是你。在我看來,你假死一次不算是件壞事,人死萬事休,意味着這事就翻篇了。”莊懷祿把平板收好,打開了紙袋封口,從裏面抽出一份藍皮文件,“但軍人抗命不從是很嚴重的錯誤,聯盟理事會懲戒起來毫不手軟。他們給你下了制裁書,要我讀給你聽嗎?”
聞胥寧沒吭聲。莊懷祿打開文件,遲疑不決地用舌頭頂了頂齒根,翻着紙頁挑挑揀揀地念道:“禁止進入維國國境;禁止進入聯盟成員國國境;禁止政治庇護;取消原軍事身份、公民身份和國籍,原檔案封存,不得重啓;禁止從事相關工作;禁止與聯盟成員國公民通訊往來......諸如此類不多贅述,具體的條款你可以自己看。”
“聯盟利用維國人對沙庫瓦的恨,讓我們去拼命,完事後又卸磨殺驢,不但将我棄若敝履,還想讓我背鍋。”
“像你這樣的人都是被高薪聘請的,高回報,自然就有高風險,為的就是不讓維國政府受到牽連。”莊懷祿說,“這是政治。”
“都是狗屁。我的隊員呢?他們有沒有受到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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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委員會把這事歸咎于你的個人錯誤,沒有殃及其他人,死者都厚葬。不過你的上司因為不完全遵守命令,被解除了指揮權。”
聞胥寧平躺着,目視低矮的天花板,充血的眼球讓他的外表看起來有點駭人:“制裁的期限是多久?”
莊懷祿睃了眼文件,回答:“生效日期是今天,期限十年。目前,你的原檔案已經被全部封存,你在國內的私人物品都被集中清理,現在的你是個沒有國籍、沒有身份、沒有過去的幽靈。”
他倆都沒再說話,房間裏很安靜,随着日光明滅,西窗上的影子忽隐忽現。風夾雜着幹燥的雪珠,吹過挂在屋檐下的誡文聯牌①,發出噓噓的聲響,院子裏那條狗因為寒冷而呼嚕呼嚕地低狺着。黃昏散發出青光,在郁郁地逝去。莊懷祿把話傳達到位後,就起身告辭,坐上吉普車沿來時那條滑溜溜的石子路離開了。
之後,聞胥寧又在D獨立國境內歷經諸多驚險延宕,每隔一段時間莊懷祿都會讓他換個地方待。拆紗布的那天,他坐在椅子上,醫生把纏在他頭上的白紗一卷卷去掉,說:“出于人道考慮,我們為你進行了必要的整容手術,傷口愈合得非常好,你又可以生龍活虎地走在大街上了。你要明白,你現在的相貌會和記憶中有所不同,需要花點時間去适應。”
聞胥寧走到鏡子前,明亮的鏡面倒映出他露出敗相的面容。他凝睇着鏡中那雙藍眼睛,審視自己,小心地摸着頭上的傷口,被手指觸碰過的地方在隐隐作痛:“真是改頭換面。”
“這是為你準備的新身份,詳細資料都在裏面,影像照片等你狀态完全恢複了再采集,到時候給你造齊所有證件。”莊懷祿走過來把一只文件夾遞給他,“我向有關部門申請成為你的擔保人,上頭批準了。事實上維國政府沒有放棄你,他們希望你活着。”
文件夾裏放着幾疊裝訂好的紙,聞胥寧抽出一沓随手翻了翻,浏覽了一遍上面的內容,說:“我是維國人,不是A獨立國的人。”
“那就當你母親是A獨立國人,這很常見。你現在叫高緒如了,出生在A國的哈伯利市,有駕照、護照、槍械執照、醫療保險,有稅務局出具的完整納稅記錄。小學就讀于哈伯利市班厄斯區,後來搬到佩盧傑市讀中學,甚至完成了大學學業。有7年軍事經驗,服役記錄已上傳。沒有任何犯罪前科,沒有妻房,還是一家滑雪俱樂部的長期會員。怎麽樣,一個全新的你。”
“新得連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喜聞樂見,需要花點時間去适應。”莊懷祿笑道,“你得盡快熟悉這些資料,把一切都背得滾瓜爛熟,融入新角色對你有好處。等證件做出來後,你就去找個普通點的,不會查背景的工作。開頭幾年聯盟會把你盯得很緊,所以切記安分守己,樂天知命,如果你有任何違反制裁書的舉動,你就會被殺死,我也會丢掉性命。但有件好事:如果你表現不錯,限制令會逐年取消。”
自那以後,聞胥寧訣別了過去28年的一切,從此埋名換姓、流寓異國,開始了漫長的羁旅生涯。為了躲避聯盟天羅地網般的監視,他不得不萍蹤漂泊,藏身于等而下之之所,深居簡出,做過汽車修理工、領座員、玩具作坊工人。日複一日,流光奔馳。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東西就是那張照片,他看着梁旬易的臉,燭火照着寂寥冷清的卧室,漆黑的窗外淅淅瀝瀝地下着夜雨。
*
高緒如不再講下去了,屋內鴉雀無聲。他在想曾經的峥嵘歲月和傷心事,在想他和梁旬易的命運。夕陽銜山般的日子都過去了。忽憶前塵事,搖落幾多愁。黑洞洞的屋角裏,自鳴鐘在緘默着發呆,月亮從半邊窗戶照進來,深色的家具泛起柔和的光華。梁旬易見他不作聲,用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問:“你哭了嗎?”
“沒有。”
“苦盡甘來,”梁旬易說,“苦盡甘來。”
他們躺在涼飕飕的床上,說些綿綿絮語,間或聽聞幾聲莺啼。說了這麽多話,講了這麽多事,高緒如累了。他沉下頭,把梁旬易抱在懷裏,在月色溶溶的房間裏睡去,睡得很熟,沉入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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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誡文聯牌:當地人習慣将宗教誡文刻在橡木板上,組成一套聯牌,懸挂在門頭或者屋檐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