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男子漢
第40章 男子漢
一周後,十一區,華素肯市。
戒酒會的會堂有兩扇臨街的窗戶,高可及頂,窗框全部用雕刻過的雪花石裝飾。兩股蜜色的羊毛薄窗簾被擰成一束,模樣不太雅觀。吊燈和窗簾是一個色的,氣氛溫馨愉快。現在是夜間九點三十分,前來與會的男男女女都坐在超過三碼長的椅子上,幾乎占滿了整間長方形小廳。講臺上燃着一對蠟燭,有人正在講自己的戒酒史。
“我是呂尚辛,我曾經酗酒。”穿開領線衫的男人說,“酒精讓我失去了愛人,還讓我锒铛入獄,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兩年前我刑滿獲釋,從那天起,我開始戒酒,之後人生就少了個樂趣。我想我已經吃足了苦頭......總之,我戒酒兩年了,希望我能堅持得久一點......和各位共勉。”
簡略地發表完講話後,他朝聽衆局促地笑了笑,拿着會長頒發的銀色徽章從一側離開,緊接着下一位會員就登上了講臺。呂尚辛離開了會堂,一邊走,一邊低頭擺弄着手裏的徽章。這枚章是他戒酒滿兩年的佐證,呂尚辛盯着它看了會兒,然後将其收進口袋,沿枞樹簇立的人行道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他在市民廣場拐彎,走到福魯加街,三叉戟狀的路燈彼此之間相隔甚遠,光線有一搭沒一搭地灑落在鋪有小方磚的步道上。路口有幾輛車正在經過,呂尚辛停下來稍等片刻,擡頭望了望街對面的六層居民樓,發現自家的窗戶裏居然亮着燈,顯然有人在他外出的時候潛入了家中。
呂尚辛皺起眉,警惕地掃視了一圈路口,然後走下人行道穿過馬路。他留意着馬路邊的車,發現樓下停着一輛陌生的道奇公羊,有個人留在駕駛座裏等待着什麽。還有兩個神色緊張的漢子守在離車不遠的地方,假裝在打電話,但呂尚辛一眼就能看出他們的衣服裏藏着手槍。
居民樓下的出入大廳燈火通明,不過呂尚辛不打算從這裏進去。他裝作路人的樣子徑直走過大門,轉入兩幢樓之間狹窄的過道,這兒到處都是可供電工攀爬的腳手架。
頂上亮着一盞白熾燈,投下昏黃的光線,鐵絲網的陰影籠罩着整條樓道。呂尚辛擡頭觀望一陣,确認頭頂沒人,才輕手輕腳地踩着梯步爬了上去。他上到三樓,翻進走廊,小心翼翼地踩着金屬隔板行走,背過身貼住牆根,盡量不讓自己的影子暴露太多。
他謹慎地挪着步子挨到拐角,看到地上有個拉得很長的人影,那人影紋絲不動,手叉在腰間,只有腦袋在左顧右盼。一望而知,有人就在他家門口守株待兔。
呂尚辛伸手探到高處的鐵皮槽裏,摸出一把藏在此處的備用槍。他故意弄出了點動靜,把牆那邊的人吸引過來。待影子越走越近,呂尚辛猛地閃身而出,一肘劈向對方的脖子,提起膝蓋往他肚皮上重擊一次。那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哀嚎一聲,就被呂尚辛從後面鎖住喉嚨,強有力的手臂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別開槍!別開槍......”那人穿一件灰棉衫,哆哆嗦嗦地舉着雙手,雙腳只有腳尖能着地,“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們的頭兒要見你,他就坐在你家的客廳裏。”
家門虛掩着,呂尚辛用腳尖挑開門扉,把槍口頂在灰衣人肋下,推着他往屋裏走。客廳裏的落地燈被人按亮了,綠色絨面的沙發上坐着個男人,他扶着沙發靠背,把一只腳搭在另一條腿上。
看清楚來者的臉後,呂尚辛才把手裏的人放開,默不作聲地在玄關處站了會兒,把槍掖進腰帶。他去廚房端了盤杏仁姜餅,放在沙發跟前的木頭凳子上,當是待客之禮。
“粟廉宵。”呂尚辛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在沙發對面的皮椅裏坐下,伸手拿了塊餅幹,“您大駕光臨,寒舍蓬荜生輝啊。是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粟廉宵把腳放下來,兩只膝蓋微微分開,好把手肘支在上面。他把姜餅掰成小塊,慢條斯理地查看四周。房間窄而黑,既是客廳又是卧室,擺着餐椅、小桌和金屬傘架,桌上有幾份報紙和貼着外國郵票的信封。兩人對面而坐,粟廉宵吃了半塊餅,說:“我這裏有一單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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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金盆洗手了。”呂尚辛不以為意地搓去手上的餅幹屑,他的右手虎口處紋着一只黑蠍子。
“有兩百萬的酬勞。”
“我不缺錢。”
粟廉宵讪笑着,像模特兒那樣擡起手指比劃了一下,從身旁的皮包裏拿出一只銀色馬尼拉紙袋,遞給了呂尚辛:“先別急着表決心,看看裏面的東西吧,你不會拒絕的。”
樓下響起了幾聲狗叫,接着又是幾句快嘴快舌的斥罵,從鄰居家明亮亮的窗眼裏飄出留聲機和廉價鋼琴樂聲。呂尚辛壓低身子,掀起眼簾看着粟廉宵手裏的紙包,慢吞吞地喝完了杯中的水。鋼琴聲不一會兒就戛然而止了,男主人和女主人又在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起争執。呂尚辛接過紙袋,繞開封口,把裏面的裝訂成冊的文件紙抽了出來。
他看了眼印在首頁上的照片,目光猛地一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粟廉宵料到了他會有這反應,直勾勾地盯住他的雙眼,把一塊面包放進嘴裏,說:“這次沒有規矩,你可以大幹一場。”
呂尚辛翻過幾頁紙,專門留了個心眼:“客戶是誰?”
“客戶不想透露身份。”粟廉宵吃着面包,擡起眉毛狡詐一笑,額頭上旋即疊出幾條深深的皺紋,“細節都寫在紙上了,若之後還有變動,我會通知你。”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刀槍不入?事成之後你能幫我洗脫罪名嗎?”
“當然,這毋庸置疑。放寬心,沒有人跟蹤我,我也不想陷害你,我只是想和你合作發筆財。”
“為什麽選我?”呂尚辛把文件合攏,和紙袋放在一塊兒,又去拿了塊杏仁餅幹——和所有嚼口香糖戒煙的人一樣,他通過吃餅幹來緩解時不時發作的酒瘾。
“哎喲,多傻的人呀!你愛說笑。我的意圖還不明顯嗎?這是一個你替家裏人報仇的機會。你在監獄裏待太久了,錯過了很多事情,現在機會送上門來,此時不幹更待何時?”
粟廉宵把身子往後靠靠,疊起腿,又恢複了慣常的姿勢,不過比方才的樣子要斯文得多。窗外的犬吠越來越狂烈,似乎城裏所有的流浪狗都傾巢出動了,叫聲令人心慌。隔壁屋裏的争吵也愈演愈烈,男主人暴跳如雷,女主人拿腔拿調......粟廉宵不悅地皺皺眉,起身戴好帽子,說:“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搬到好點的社區。”
“我喜歡現在的地方,大家都自掃門前雪。”
“随你吧。”
說完他就告辭了,随從在他身後關上了家門。呂尚辛在椅子裏坐了一陣,懷着不愉快的心情盡責地吃光了瓷盤裏的餅幹。等他洗幹淨盤子出來,鄰居家也消停得差不多了,只是狗吠還在大街小巷裏回蕩。從挂着褪色布簾的窗戶望去,夜霧像屍衣一般覆蓋在屋頂、鐘樓和路燈上。
呂尚辛把裝有資料的紙袋随手一擱,戴上拳擊手套,仰着臉呼出一口氣,鼓起腮幫,洩憤似的飛速擊打梨球。事畢,他疲憊地離開沙袋,站在置物架前習慣性地歪了兩下脖子活動筋骨。
架子上立着幾個相框,其中一張照片裏,呂尚辛穿着大學生橄榄球隊的衣服,和兄長肩搭着肩,面向鏡頭微笑。他細看了那張照片一會兒,然後脫掉衣服,拿上毛巾去浴室沖澡。
他在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一個高大俊朗的身影,有着寬寬的前額、懸直的鼻梁,五官和諧地分布在臉龐上,既不局促也不松散。盡管已經戒酒兩年了,但他臉上還是留下曾經酗酒的痕跡:眸色發灰,眼眶很紅,眼睑下有兩撇陰影,一條刀疤切斷了眉毛。不過他銳利的眼神可以讓任何人都吓得魂不附體。
*
晚間,梁聞生做完功課,就被高緒如帶去地下室訓練,陀螺也跑去看他們練功。梁旬易請人來重新整修過場館,室內寬敞明亮,各類器械一應俱全。高緒如穿了件短袖衫,把棉綢褲的腳口紮緊,将靠立在牆邊的緩沖墊搬下來鋪在地上。梁聞生不僅要學習拳法腿功,還要練習懸臂過杆、匍匐前進、攀爬跳躍,一個時辰後下訓回屋時總是累得大汗淋漓。
高緒如鈎住梁聞生的腳跟,兩手一扳就将其摔到軟墊上。梁聞生喘着氣,拉住他的手坐起來休息,用幹毛巾擦去臉上的汗:“這招你在和長毛象交手時用過,很管用對吧?”
“确實,簡單實用,用來防身綽綽有餘。”高緒如蹲在一旁說,“你要出奇制勝,絆倒對手後立即用手臂鎖住他的脖子,再用拳頭擊打他的頭部。速度要快,別讓對方有可乘之機。”
他們再練了幾次,直到梁聞生動作熟練了才暫告一段落。休息時,梁聞生靠着壁鏡喝水,看高緒如騰身躍起,在半空中轉體兩圈,最後一腿劈在橡皮假人的肩窩裏。其力道之猛,那好似巋然不動的橡皮人竟搖搖晃晃地側向一邊,随即訇然倒地。這套動作對梁聞生來說就像在表演雜技,看得他既驚訝又駭怕,忍不住問道:“你的本事是在哪裏學的?”
倒地的橡皮人被扶正了,高緒如佝着腰把它拖回原位,一邊回答:“軍隊。”
梁聞生豁然貫通似的點點頭,抱着陀螺的腦袋揉了揉,又說:“就像我爸的公司那樣嗎?”
“這兩者可能有所不同。”高緒如擦了擦手掌,站在梁聞生跟前向他解釋,“我待過的軍隊是服務于國家的,也就是我們的大老板是政府。你父親的公司是做生意的,是為了盈利賺錢。公司訓練出來的人是雇傭兵,他們為錢賣命,只要出價夠合理,他們就可以受雇于任何人,去世界上任何地方打仗。”
“那我爸是‘戰争販子’嗎?”
高緒如的表情僵了僵,定眼直視着男孩的眼睛:“為何這樣問?”
梁聞生捏着水瓶擺來弄去,遲遲不肯回話。高緒如知道事有蹊跷,便再問一遍,梁聞生才從實招來:“這學期班裏來了個轉校生,他知道我爸是誰,總是在我面前說我爸是‘戰争販子’。”
“別聽一些人挑三窩四搬弄是非,根本沒有這回事,懂嗎?先不管什麽販子不販子——坐回去,陀螺——當着別人的面這樣貶損人家父親也不是什麽正直之舉,你必須得反擊,不然他下回還會變本加厲。”高緒如伸出食指铿锵有力地說,一直蹭着梁聞生舔來舔去的金毛狗也被他威懾住,收斂玩勁,老實巴交地在旁坐好。
這嚴厲的教誨沉重地壓在了梁聞生稚嫩的肩膀上。之後,高緒如把他叫過來,讓他背對鏡子坐在軟墊中間,用膠繩将其雙手綁在身後,又在他眼睛上蒙了黑布。做完這些,高緒如便見訓練室的門被一根手杖頂開,接着梁旬易滑着輪椅從門後轉了進來。高緒如朝他笑了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現在我們來實景演練。”高緒如繞着梁聞生邊走邊說,将兩塊橡膠踢板套在手上互相摩擦,以制造出噪音,“假如你被綁架,插翅難飛,以你的身量肯定鬥不過劫匪,所以不要想着硬逃。如果綁匪被逼得狗急跳牆,你就小命不保。總之,你得鎮定下來,保持冷靜。集中精神了嗎?”
語畢,他忽然俯身在梁聞生耳邊重重拍擊了一下踢板,發出吓人的砰響,令梁聞生渾身一顫。見狀,高緒如大聲問:“怎麽了?”
“被吓到了。”
“被什麽吓到了?”
“聲音。”
“被聲音吓到了?”高緒如又拍了踢板一次,“是不是以為槍響了?”
“它突然出現......”
高緒如把踢板一撞:“難道劫匪開槍還得等你準備好?”
梁聞生小小地瑟縮了一下,高緒如又道:“練游泳的時候不是已經不怕槍聲了嗎?難道你又變成了膽小鬼?”
“我不是膽小鬼。”
“大聲點!”踢板再次相擊。
“我不是膽小鬼!”
一聲砰響後,高緒如湊近他,側過頭把耳朵送上去:“聽不見,說‘我是男子漢’!”
“我是男子漢!”梁聞生把音量提高了八度。
高緒如抽出腰間的小氣槍朝牆上的标靶開了一槍:“喊出來,把你剛才打拳的力氣都用上,士兵!”
梁聞生憋足了勁喊道:“我是男子漢!我不是膽小鬼!”
氣槍的扳機又按動了一次,槍聲刺進梁聞生的耳朵,這次他竭力忍住心中的恐懼,端坐着一閃也沒閃。高緒如這才收了槍,把蒙住他眼睛的黑布揭開,說:“聽好,從今往後你要像個士兵一樣,勇敢無畏,槍聲對你來說就跟吃飯睡覺一樣平常。你是男子漢,而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被區區槍響吓倒的,懂了沒有?”
“懂了。”
他們重複訓練了幾次,高緒如繞着梁聞生走了一圈又一圈,時不時朝靶子開槍。不知什麽時候會響起的槍聲把梁聞生吓得直發怵,不過他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待最後一槍打完,訓練就結束了。高緒如摘了梁聞生臉上的黑布,把拴住他雙手的膠繩解開,給他揉了揉手腕。梁聞生疲憊地倒在墊子上打了會兒滾,才哼唧着爬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回房。
梁旬易靜靜待在一旁給陀螺捋頸毛,聚精會神地看着他們。高緒如替梁聞生美言了幾句,梁旬易就笑着放兒子上樓洗漱。事後,高緒如把梁旬易扶到走步機上,固定好他的雙腿,讓他能自行邁腿活動。梁旬易撐着扶手,努力走出一步、再走一步,累了就停下來歇息,和高緒如閑聊:“你用訓練特種兵的方式訓練他。”
“因為這方面我有經驗。”高緒如把軟墊搬去牆邊放好,搭着兩臂趴在扶手上看梁旬易複健。
“因為有其父必有其子。”
高緒如笑着撩了幾下汗濕的頭發,梁旬易見他眉眼盈盈,忍不住低頭吻了吻他。他們在地下室裏獨處一陣,高緒如對着橡皮人練了會兒拳腳,騰挪轉躍時身輕如燕,叫梁旬易越看越愛,最後兩人載笑載言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