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偷吻
第32章 偷吻
逛完商旅雲集的交易所回來,天已黑透,山上的溫泉旅館紛紛掌了燈,一個個挂在半壁的浴池熱氣騰騰,把燈光氤氲成一片鵝黃色的煙霭。他們回別墅整卸行裝,把購來的各色手工藝品放在大廳的象牙桌上,那些擺件無一不精巧非凡。嗣後,高緒如幫梁旬易披上輕盈潔白的繡金綢浴衣,四人穿過一條綠意缥缈的短廊,來到屋後的溫泉邊上。
偌大的池子懸在半山腰,邊上雜花弱草,青苔翠竹,春榮之貌堪稱奇觀。水很清,冒着白茫茫的蒸汽,梁旬易還未下水前就伸出手來放在霧氣裏,不用一會兒就沾了滿手的露珠。
梁聞生生性好游,見有這樣一方清池,立即脫掉浴衣翻身入水,暢泳其中。梁旬易一手拄着木杖,讓高緒如把他扶起來,提着長長的紗袍下擺沿石岸慢行,累了就停下來觀賞岸邊獨特的柳樹。這種奇異的植物形似垂柳,卻綴着紅絨絨的花朵,柔枝一抖,絲一般的花瓣就紛紛飄落在浴池中。
從光裸的岩壁上流下溫熱的清泉,耳畔盡是淋淋潺潺的水聲。梁旬易由高緒如扶持着,一小步一小步地踩着泉水往前走,低頭看淙淙流水淌過腳背,說:“真可惜,我感覺不到水流。”
“那感覺就像風吹着絲綢從手背上拂過。”高緒如說,擡起一臂,用綢緞縫制的袖口輕拂梁旬易拄杖的手,“就像這樣,而且有點熱,因為是溫泉。”
梁旬易看着闊袖蒙覆在手上,心也變得和綢緞一樣軟。他攬着高緒如的腰借力,奮力挪出一步,說:“真希望明天一覺醒來我的腿就好了。”
走完全程後,梁旬易又熱又累,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霧潞還是汗水。高緒如把他抱下池子,讓他坐在靠近岸邊的臺階上,池水剛好淹到他胸部。高緒如提袍繞到梁旬易身後,分開腿在他身後坐下來,讓他背後有個依靠,免得因在水中坐立不穩而滑倒。梁旬易心無芥蒂、面色慵倦地靠在保镖胸前放松,高緒如澆起熱水淋在他肩頭,一邊喊阿爾貝把棋盤拿過來。
梁聞生游到父親跟前,把濕透的金發抹到腦後去擰擰幹。四人在浮板上擺了一盤棋,梁旬易持黑子,阿爾貝持白子,梁聞生和高緒如在一旁觀戰。
棋局不緊不慢地進行着,阿爾貝撐着下巴潛心研究棋子,小口小口地啜兌了果汁的甜酒。下到一半,阿爾貝吃掉了梁旬易的主教,兩者陷入僵局。梁旬易苦想良久,扭頭求助高緒如:“你覺得該怎麽走?”
高緒如沉吟片刻,指點說:“我認為禁衛軍要走到王前四格。”
“一看你就是個門外漢。”梁旬易對他的建議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摸着下巴繼續沉思。高緒如摟着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往他快要喝空的玻璃杯裏又加了些酒。
半晌後,梁旬易仍未走出一步,他端詳着棋子的布局,忽然意識到高緒如說的或許沒錯。他側過臉瞟了瞟保镖,有所猶豫,最後下定決心,謹慎地将兵棋走到王前四格,吃掉了對方的騎士。
阿爾貝拿開酒杯,湊近棋盤細看一陣,發現僵持不下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扭轉,東家居然占據上風了!梁聞生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咯咯發笑,而司機卻大傷腦筋,連連嘆息,擡眼觑了觑坐在梁旬易身後的高緒如。幾人玩得興起,梁旬易像是如有天助般,很快就後來居上,最後吃掉了司機的國王。阿爾貝堅持要求再來一盤,兩人便笑呵呵地重新布陣,複啓一局。
他們玩了象棋再玩跳棋,品着香茗或美酒,笑語頻頻、融融樂樂地打發時光。高緒如怕梁旬易着涼,時常往他身上淋水,不過溫泉裏熱氣逼人,不一會兒就把人蒸得兩腮泛紅,唇色也愈發鮮豔。高緒如抱着梁旬易的腰,他們聊天、說笑,把梁聞生逗得前仰後合,在水裏撲騰,濺起的水花把梁旬易的眼罩都打濕了。
“好啦,各位,我到此為止,要回去睡了。”梁旬易在笑過之後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靠回高緒如懷裏,“這溫泉泡得我腦袋暈暈的,不過确實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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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聞生正玩到興頭上,和阿爾貝互相潑着水,說:“我還想再待一會兒,爸爸。”
聞言,梁旬易沒吭聲,用手肘碰了碰高緒如,示意他在這事上拿個主意。高緒如看着梁聞生懇切的眼神,又擡頭望了眼挑在溫泉上方的別墅陽臺,同意了他的請求:“只許再玩半小時。”
上岸後,梁旬易擦幹身上的水,坐在輪椅裏攏好浴衣的闊袖,拉過繡着番紅花的衣襟掩住胸脯。輪椅打開了自行模式,高緒如在前面走,梁旬易擡手勾住他的腰帶,親昵的樣子活像是在度新婚蜜月。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經由短廊慢慢回到木屋裏,登上二樓涼臺,在這兒能看到樓下的溫泉池,梁聞生的笑鬧聲清晰可聞。
高緒如把梁旬易抱到躺椅上,再将其兩腿并攏,讓他能躺得舒服點。梁旬易把眼罩解下來,捋了兩下水:“都濕透了,戴着好難受。”
“我用熱風機給你吹幹。”高緒如進屋去拿了風機來,坐在梁旬易旁邊幫他烘眼罩。
室內的燈光漫到涼臺上已經不太亮了,昏昏暗暗的像籠着深色的薄紗,投到木牆上的人影也被拉得又瘦又長。梁旬易的眼睛一睜一閉,目光越過屋檐凝眸遠眺黑黢黢的夜空,今夜月色來得稍遲,天鵝絨似的夜幕中尚且只有點點繁星。他掖掖袖子,扭頭看着高緒如說:“能聽到你的笑聲真好,以前我以為保镖只會板着臉。”
高緒如搖着風機,以期盡快把眼罩吹幹,微笑道:“我也很高興能聽到你的笑聲。我第一天來家裏的時候,你不茍言笑,好像有副鐵石心腸,令我戰戰兢兢。”
“有沒有鐵石心腸也是要看情況的。”梁旬易說,在停頓的間隙裏沉心思索,“你不一樣,高緒如。以前的保镖只是在為我工作,而你是在和我一起生活。”
從無數熱泉裏升騰起來的輕霧飄向涼臺,讓他們如在雲中,像是天上之魚。高緒如颔首而笑,在吹風機的呼呼聲、梁聞生的笑聲裏默然一陣,然後才說:“我沒有家室,但和你們在一起時讓我有了家的感覺。我替你參加梁聞生的家長開放日,我們一起出席化裝舞會、一起旅游、一起泡溫泉......我們會有很多共同回憶。”
梁旬易把枕頭墊高些,把手放在肚子上,凝神思忖了許久才開口問:“我向你分享了我的過去,我也想多了解你的歷史。你有喜歡過什麽人嗎,高緒如?”
高緒如的手明顯一頓,明知故問道:“什麽意思?”
“你一定很好奇我上次為什麽突然對你忽冷忽熱,那是因為我偷聽了你和我兒子的對話。我聽到你說你有個愛人,你們分開很久了,但你一直很愛他。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啊......是的,很久以前有過。”高緒如不打算瞞他,同時關閉了風機,“眼罩吹幹了,我給你戴上吧。”
梁旬易沒動,順從地讓高緒如給他綁好了眼罩的系帶,再問了一遍方才的問題。高緒如把熱風機收收好,擱置一旁,稍稍整理語言後才說:“這麽說吧,我和他是總角之交,從小到大的鄰居。我們的生日都在年底,僅有兩天之差。我和他從學生時代一直到青年時代都是共同度過的,當過兵,參加過很多戰鬥。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互相愛慕。”
“哦,原來你們青梅竹馬。”梁旬易眼中含笑,已不再為此而醋意大發,“那人是男是女呢?”
“是男人。”高緒如說,俯身靠近梁旬易,像要與他說什麽悄悄話,“和你一樣,相當之迷人。”
梁旬易聽得心都化了,在昏燈下注視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笑出聲來,裝模作樣地擡腕打了高緒如一下:“少說些甜言蜜語,我可不吃這套。講講後來吧,你們是因為什麽才分開的?”
高緒如垂首緘默着,沒有馬上答話。梁旬易見他情緒逐漸低落、黯然神傷,心中無端一痛,好像預見了什麽不幸,忐忑不安地試探道:“他還活着嗎?”
樓下的人語聲和歡笑聲突然變大了,顯得這露臺一隅尤其安靜。他們在遠離世俗的重山僻野中聊着陳年舊事,望着滿天星子,深感光陰難以回首、宇宙不可鬥量,頓生出身世飄零之感。梁旬易見他一連許久都不吭聲,再追問了一遍。高緒如欲言又止,給自己倒了杯淡酒,淺抿一口,低頭輕輕搖晃着杯子,說:“人有旦夕禍福。”
話音剛落,梁旬易就神色一凜,似是而非地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氣氛忽然沉重起來,梁旬易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半是同情半是哀傷地看着他,伸出手放在他手背上以示安慰:“對不起。”
“沒事。”高緒如垂眸掃了眼他的手掌,把酒杯挨到唇邊潤了潤,雙眼裏重新有了神采,“你已經很努力地在想象了。”
梁旬易微微一怔,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反應過來後,他面露赧色,又羞又惱地叫了高緒如一聲,擡手薅了把對方的頭發洩憤。高緒如一改方才的傷情模樣,眉開眼笑的,要躲不躲地側了側身子,也就由着他去了。玩鬧過後,高緒如別過臉擋住梁旬易的手,好言解釋說:“事情沒那麽嚴重,還沒到陰陽兩隔的地步,不過還是挺戲劇化的。”
“好吧,是他不愛你了嗎?”梁旬易收回手,捋着自己的發梢。
“也不是,我倆的分別并非是感情因素造成的。你知道,世間有那麽多難以預料的事,你總得碰上一兩件。我和他的分離起源于一次海外軍事行動,我在行動中犯了錯,所以挨了制裁。”
“我大概能猜到制裁的內容了,天啊,你一定遭了很多罪。”梁旬易含蓄地抿起唇,投以憐憫的目光,把指頭搭在高緒如翻開的手掌心裏,“你們後來重逢了嗎?”
高緒如溫和地俯視着他,只有在梁旬易面前,他才能懷着平靜的心情回憶那些慘痛的往事。兩人稍作沉默,高緒如牽着他的五指,斂息深思過後才回答:“我還沒有完全找到他。”
談過心後,高緒如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輕松——他和梁旬易生活的軌跡終于再次交織在一起了。夜裏,山中吹來的風帶着高處積雪的寒意,但被溫泉一浸,寒氣就化作了絲絲清涼。盎士俄山脈就像是一堵憂郁陰沉的高牆,從第九區邊緣一直延伸到第八區境內。山上的泉水永無休止地翻騰着,隔壁院牆裏那條狗在不停歇地吧唧嘴,高緒如總能聽見那古怪的聲音。
須臾,梁旬易摸了摸高緒如的掌心,又問:“你和他真正的的情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你介意我不回答嗎?”高緒如笑道。
梁旬易搖搖頭:“我并非有意苦追查。”
“我看得出來,你不是故意要查探隐私。”高緒如捏着杯子,視線稍稍向上擡起,以便抒發幽情,“大概是我們還在讀書的時候吧,就是在高中,我們彼此傾心,但都以為對方不知情。”
說着他意有所指地低頭看了梁旬易一眼,發現後者一直聚精會神地盯着他,沉醉在他娓娓道來的故事裏。高緒如拉着他的手,拇指不自覺地撫摸手背上的皮膚,繼續講道:“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晚上,學校裏停了電,教室裏很鬧、很吵,我坐在黑暗中,突然感覺有人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來電後,我對他講了這事,他笑着對我說——”
驟然間,別墅裏的燈全部熄滅了,整棟房子一片漆黑,游人的嚷嚷聲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響起。梁旬易的眼睛有好一會兒都沒适應黑暗,緊張地抓着保镖的手四處張望:“發生了什麽?”
随後他就感覺有一個吻落在了頰畔,這分明就是高緒如描述的場景的重現。那個吻如蜻蜓點水般稍縱即逝,但梁旬易的手卻為之顫抖起來,腦中閃現出許多零零碎碎的片段。他非但沒有覺得冒犯,甚至還覺得自己仿佛重又回校去做學生,重又坐在那間停電的教室裏了......簡直是咄咄怪事!
“他對你說了什麽?”梁旬易扭過頭問,盡管他看不大清高緒如的樣子。
有個聲音在離他耳朵很近的地方響起:“他說‘有人喜歡你哩’。”
高緒如的說話聲是輕柔的、純粹的、敞開的,有一股熟悉的溫情和憂郁,好像自打聽到這話的第一天起,他的一生就這樣斷送了——就如算卦的娑蔔羅人①說的:您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梁旬易一直處于輕微的激動當中,有種失而複得的滿足感,心想:這聲音就像遙遠的召喚,哪怕日以繼夜、穿山越海也要奔向它;倘若精疲力竭地跌倒了,也要把手伸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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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娑蔔羅人:世代居住在盎士俄山脈的一支民族,以漁牧、替人占蔔為生。